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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空山凝云颓不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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潺湲的水声淙淙淙,清凌凌漫过千疮百孔的石头,小船一般的竹叶来回旋转被那股微弱的溪流带走,折射着穿越密实竹林稀疏落下的细碎阳光一路闪耀,百转千回曲折无尽。
春光明媚,温暖的轻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平静得几乎虚幻,我就安躺在竹屋后山的崖洞内,被阵阵沙沙声响摇醒,及接踵而来的胸口剧痛拉回全部神志。
我没被带回秦府,目前所处地是竹林后山我经常找蘑菇的山洞,只是洞内已经没了好人柴壮士的踪影,身上盖着他的玄青色袍服,浑身脏兮兮的血迹斑斑,边上还余一堆刚刚燃尽的柴火,袅袅青烟缭绕散开,空留我一丝惆怅于心。
脑子里昨晚发生的事渐渐清晰,嘴角不觉上扬,牵起一抹苦涩至极的笑靥。
好人柴壮士原本要在今早天一亮赶回楚国,却因我不得不耽误。苦笑皱起了五官,激起一股酸楚,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好人柴壮士将我安顿好后就立即前往了苍山,因为我中毒了——谢月琼不甘离去时散发出来的那阵奇异花香味。
栾花,无色无味,中毒之人浑身瘫软无力,一日之后全身风瘫,三日内无解药便会死去。
所谓栾花即是栾树花,本是生长在苍山的一种稀有树木,其根、枝、叶分为三色,黄、红、青,花本身无毒,但如将根、枝与花晒干制成粉末混合后便是世间最好最名贵的迷毒,唯有叶为解药,而若将花、根、枝、叶合制却又是一方极其名贵的药材。
伸手挡住刺眼的阳光,从指缝间漏下来的光线衬得黄白的手无比软弱,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就快死了似的。
苦笑的涩味似是透过皮肤沁进了嘴里,我艰难地咽了咽,不料那股涩味竟然顺着唾液潜进五脏六腑,悄然发酵变作绝望。苍山才有的解药,寻常人哪能轻易求得,而那般艰险的地方,好人柴壮士这一去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可能回来时我已经死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我完全不知道,还以为留下来强行支撑,暂缓片刻便要迷茫得很,不能回秦府,也不能一身狼狈地去竹屋,身中剧毒,自己的性命都危在旦夕更何况保护娘亲了。
抬起无力的手,试图抹去手背的血迹,干涸了的血迹像是沁入了皮肤似的顽固,我突然固执起来,疯魔一般地用力抠着,直到手背破皮新鲜的血流出来才住手。
觉得自己好没用,忍住想哭的冲动无助地蜷在地面看阳光一寸寸从外边侵入进来。
就这样半昏半醒地躺地上,地面沁骨的冰冷点点侵袭终于达到极限,我狠狠打了个战栗,立时清醒,脑中灵光顿闪,忆起自己不是寻常人,有四命,霎时一扫胸中阴霾重新振作。
差点忘了昨晚抱好人柴壮士大腿时就想好了的计策——自杀。
阎罗天子曾在地府另赐予了我三条命,现在想想也不无道理,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求存,一条命显然是不够的,例如我现在的境况。
一瞬间阎罗天子在我心中的形象无比高大,想到自己曾那么看低他,又一瞬间我无比鄙视自己目光短浅不懂阎罗天子用心良苦。只是话说回来,我记得他当初说是为了安慰弥补我的苦难人生,并没有任何只言片语说是未卜先知。好吧,眼下事态紧急,我就不在这个问题上再多花时间。
目前的实际情况是我这样的身体要保护娘亲绝不可能,只能是和娘亲一起死去,而这样的身受重伤中毒已深的身体没个灵芝人参蒲炎果疗养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更何况而今眼下已是危在旦夕,哪来的时间与药物。所以思前想后我决定果断狠绝地舍掉这条命。
那么我此时最首要的问题就是把这条命解决了,再次复活焕发青春活力!
举手,抚胸,仰天长啸:“世界无限美好,人生充满希望。小白菜深知害羞的口不对心的老天你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很爱我的!”
一瞬间我斗志昂扬,目光四射,无比精神地想着该怎么弄死自己。
于是我迸发了出了前所未有的激情,设想了无数种死法,最符合目前状况的就是咬舌自尽,但我一则咬不下去二则担心伤口创伤大了重生会是个哑巴。目光落在坚硬的洞壁上,我双眼放光,就是它了!——我要撞死我自己。
朝着目标奋力起身,我兴奋地欢呼道:“安水凊从此站起来了!”言毕,只听轰一声,我脸朝地摔下,四肢瘫软无力难以支撑。
举手,抚胸,仰天长啸:“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栾花、谢月琼,你们他妈的就是个渣!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就最讲认真!——老子不信自己站不起来!”
我遂继续依靠坚强的意志力,咬牙再次起身,边想着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边当那洞壁是搔首弄姿的谢月琼,心道我现在就要用头撞死你为民除害,于是我奇迹般地站了起来,蓄积满腔愤怒只待发泄,结果刚走一步又摔了,不幸崖洞外是个斜坡,一边在心里悲愤“老子的这种死法会把新衣裳毁了还没法要求‘三包’”一边以极其狼狈的姿势滚下坡,翻滚再翻滚,沾了满身朽黄的叶子,终于遇到障碍物停了下来,回头一看惊得我魂不附体……
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娘亲,其震撼程度足以直接秒杀我,加之我本就精疲力尽,又受重伤,于是在见到一身素衣背对阳光,浑身光芒万丈,犹如神祗俯瞰众生的娘亲的刹那我嚷着“原来我的这条命是这么去掉的”便失去全部意识。
竹林里筝声清越,悠扬飘远,平和了浮世喧嚣,洗尽世间铅华,予我一个清明的世界。
娘亲的心绪没有一丝纷乱,似乎谁也不能搅扰那一池清水,止水一般连圈涟漪都泛不起,像是纷纷扬翻飞而落的竹叶也在她面前却步。斑驳的光影耀了我的眼,模糊中我仿佛看见娘亲周围生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萦绕着让那位眉宇间始终隐着一抹不为人知的忧戚的女子显得愈发虚幻。我始终挥散不开雾气,只得眼睁睁看它笼罩着我的娘亲,及她身后的秘密,将我推拒得越来越远,徒留我一人仰望苍穹无穷尽,孤苦无依。
我浑身血迹已被洗去,从床上缓缓下来,步履蹒跚,踉踉跄跄,感叹原来死后的世界依旧这么多余雾缭绕,又道原来死后的世界如此美好,还有美人抚筝相随,如入仙境。
只是当我站在门口看娘亲抚筝时,心中却油然生出一种揪痛人心的痛楚。那是我回到中州后一直刻意忽略的加重了的孤寂感,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存在着的孤寂感,源自我对自己存在的怀疑。并非怕死,而是怕自己什么都留不下,没有人在意我的存在,连自己都时常忽略自己,一缕孤魂来去却无人知晓,到最后连自己都把自己忘了。死后在地府回想时只当那是身处异世的缘故,谁想回来后仍旧身处迷雾之中,反倒加重了这种孤寂感。连最亲的娘亲都是朦胧而模糊的,无怪乎我一直孤寂。
因着这种孤寂感的再次清晰出现,神志尚且不完全清醒的我恍然明白,自己原来并没有死,清醒后我的心情为此失落到了极点,怅惘这下要死就困难了。
“娘亲……”看着娘亲抚筝的背影我忽然有些害怕,看不到她的脸不见她温柔的眸光感受不到娘亲独有的温暖我就感觉不到真实,为此禁不住唤出了声,呢喃细语如同呓言。
筝声戛然而止,唯有清风徐徐。
“凊儿,醒了么?”
娘亲起身回转,笼罩在她周身的薄雾悄然散去,来去无影踪,那始终浮着层薄薄雾气的翦水双眸温柔地看着我,清丽绝俗的脸上挂着疼惜的笑靥,探手划开层层薄雾朝我走来。
我扶着门框低微点头,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这样想着时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踉跄行进,在跌倒前扑进娘亲温暖的怀抱,发泄我压抑已久的情绪。
迷雾再浓也没关系,只希望不要将我排斥在外。
我半躺在床,依旧全身乏力,边抽泣边小口地喝着娘亲熬的粥,与秦府相比虽然米数确实少得可怜,但味道就是比之清香。娘亲坐在方桌另一头安静地缝补我昨夜与谢月琼打斗时扯破的袖口,桌上放着盘炒蘑菇,我估计是我几天前引来大雨后囤下来的,现下已被我吃得不剩几块。
吃完午饭后娘亲收拾了碗筷又将屋子简单打扫了一遍才停下来,坐在床边继续缝补衣裳,姿态动作始终从容温柔,神情平和,纵是一身粗布麻衣也难掩那浑然天成的高雅气质。
屋子里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到来回翻转衣料的摩擦声,我静默着看娘亲将那破了的袖口细致补好,复又绣了一朵桐花在上边,心中惴惴不安。
“凊儿,怕吗?”绣花边时娘亲终于作声了。
我微微有些怔愣,但很快摇头答道:“只要娘亲在身边凊儿就不怕。”
心里忽然有点失落,总觉得我所认为的一切与事实相差甚远,就像娘亲,我在心里定义为柔弱美丽的女子,但事实好像又并非如此,真相是什么我却始终不知道,没人告诉我。看得见外边阳光灿烂,却不知背后阴影有多深。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只是想不到这一切会来得那般快。”娘亲叹气,收完最后一针,将补好的衣裳折好叠在床头。
“娘亲是指……”我听得不甚不明了,似懂非懂,即便娘亲知道谢月琼来过了也不该如此悲观。
娘亲叠好衣裳,抬头温柔地看着我,恍惚间那双翦水般的眸子深处雾气悄然散去。“约莫卯时了,我在屋里缝补衣物,忽闻外边传来打斗声,远远听来却不真切,近了竟听到你与谢月琼的对话,见她容貌与我一模一样,这才想起之前为何你突然问我有无姊妹。”
“娘亲可是认识她?”既然知道她的名字那想必是旧识了。
娘亲低微点头,苦笑道:“不料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是那么执着于容貌这等表面肤浅之事。当时情况危急,我本想出面制止又恐受制于人反倒给你添麻烦。想不到我的凊儿是如此聪慧,同你哥哥一般勇敢,一席话说得谢月琼不敢轻举妄动。”说到这,娘亲欣慰一笑,“幸得后来有高人出手相救,手中还持着御风戟。”
我只当是一把寻常的长戟,不过较为锋利而已,联想到云生弓,我不禁脱口而出,道:“莫非是四大神兵之一么?”在地府时曾听阎罗天子提及过神兵有四,但具体却不知,想不到好人柴壮士也持有一件。
“正是。”娘亲点头,神情愈发凝重,握住我的手温暖进了心窝,“凊儿,答应娘亲,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召出云生弓,也不可告诉任何人,就当自己从来没有过,平凡安好地度过此生。”
我蹙眉抿唇,十分不解。“难道危及性命了也不召出它吗?”
上古神兵,人人趋之若鹜,可娘亲那语气好像云生弓并非宝物而是祸害。眼下的情况就相当危急,不召出云生弓根本连一点胜算都没有。
娘亲顿了顿,无比慈爱地看着我说道:“大凡宝物总是要招来许多祸事,你身子病弱,娘亲担心你应付不过。”
我轻轻点头低声道:“凊儿明白了,谨记娘亲嘱咐。”
虽然有些奇怪但我并未多想,只是一旦危及性命,许多时候作出的反应都是本能的,我不敢保证谢月琼带人杀来时为了自保不会召出云生弓。
娘亲莞尔,表情欣慰,拿出梳子温柔地替我梳头,我惬意地趴在娘亲腿上,四肢瘫软无力,却不敢告诉娘亲自己身中剧毒,心道这接下来究竟要怎么死。
“我的凊儿聪慧可人,又得老天垂爱,这点娘亲并不担心,只恐怕……”娘亲越说越伤感,渐渐就没了声音。
那话扎得我心阵一阵尖锐地疼,恐慌突如其来,席卷我的四肢百骸,就像是深知自己行将不久于人世而作的遗言。
娘亲是我在这陌生世界唯一的支撑与牵系,没了我就一无所有,没有存在的意义。今后是否回归母国,太子哥是否会来找我们,一切都是未知,更别说我始终身处在迷雾之中,所有的一切都遥远得我连想都不敢想,只能走一步是一步,毕竟我的的身体状况也容不得我想得更长远。四条命确实免去了我许多后顾之忧,只是病弱地活得长久还不如短暂安康地活着。
“娘亲……”
我费力支起身,阻止娘亲梳头的动作,想用力握紧娘亲温暖的手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娘亲叹气。我看着她怜惜的模样忽然很厌恶自己,厌恶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感觉自己是那么无用。而娘亲仍旧将我抛弃在迷雾之外,看不清那身后隐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凊儿方才说了不怕的。”娘亲叹气,眼眶泛红,伸手就要来我梳头。
“可凊儿说的是要娘亲在我身边才不怕!”我一把挥开娘亲的手,赌气似的吃力朝墙角后退,离娘亲远远的,蜷缩成一团。
才在一起这么短的时间就要分开了吗?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温柔慈爱的娘亲的存在难道只是为了暗示它的存在是多么短暂虚无,一切美好终归是要结束么?还说是老天垂爱,这分明是对我莫大的残忍。
“娘亲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娘亲无奈低叹,伸手拉我,我固执地视而不见,却蓦地感觉娘亲手心温暖骤降,不由抬头看去。
只见娘亲神情凝重,双眸退去雾气,蹙眉警惕,收回搭在我肩上的手,停顿须臾急忙起身将叠好的衣裳摊开来。
我不知道其中缘故,但直觉感到危险,当下也不再抵触,乖乖让娘亲替我穿好衣裳梳好头。
从门缝里透进来的风异常猛烈,只听屋外风声大作,竹叶摇摆的沙沙声响彻天际,鸓鸟的嘶鸣穿插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