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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神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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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要收留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神乐一族的祠堂门口,长老问着眼前这位刚成为族长没多久的年轻人。
“是的。”年轻人答得毫不犹豫。
“哪怕他们会给我们一族带来灾祸?”
面对长老的警告,年轻人不以为意:“‘祸兮福之所倚’,是福是祸,还是要看结果。”
“不行。”长老依旧不赞成年轻人的做法,“我是长老,我有责任为吾族安危考虑,我不能放任你冒着搭上全族的风险收留他们。”
“长老,风险是大,但收益也大,只要利用好了他们,咱们神乐一族从今往后就荣华富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
“阿冥,你这是鬼迷心窍了。”长老握着拐杖,重重地戳向地面,“总之你立刻给我把他们送回北国,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我不会同意的。”
“长老……”
“我不想日后无脸见到列祖列宗。”
见长老心意已决,他轻叹了一口气,接着便掏出藏在袖子里淬了毒的匕首,干净利落地捅进长老的腹部。
“阿冥你……”长老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他。
“抱歉了长老,既然你不同意,那我只能换个人来当长老了。”他贴着长老的耳朵,低声道,“也劳烦长老先去列祖列宗那儿替我谢罪了。”
说完,他抽出匕首,看也不看倒地的长老,径直背过身,望向停在祠堂门口的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个美丽的妇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趴在妇人的腿上睡得正香,而另一个孩子则掀开马车的帘子,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
他收起沾血的匕首,朝着那孩子露出一抹和蔼可亲的笑。
那孩子虽然看见他做的一切,却也没有表现得慌张,她像回应他的笑,眨了眨那对明丽的眸子。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父亲。”
***
那一年,神乐冥虽然继承了爵位,但他只是一个从南国被派往北国,然后马上又要被调回去的小小使臣。
本来被发配到这边陲之地,他就有一肚子不满,再加上这地方天寒地冻,相较南国温暖湿润的气候,根本是天差地别。
所以他终日借酒消愁,把自己灌得晕晕乎乎的,仿佛只有这样做,他就可以不去想,不去想到他这一代,神乐一族有多么没落,多么不被皇家重视。
没办法啊,以他现在的能力,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重现神乐一族的荣光。毕竟他只是——…
“真搞不懂为什么长老会选神乐冥当新族长。”
“唉,长老也没得选呀,直系那边就只剩神乐冥一个血脉了。”
“我说还是改一下族规,改成旁系也可以继承族长之位不就好了。”
“说什么呢,长老那么古板可能同意嘛,到时候肯定又要搬出‘祖宗之法不可变’来教训我们了。”
“看来只能便宜神乐冥那小子了。”
亲族们毫无顾忌地在他就任族长的仪式上交头接耳。
“不过咱们神乐一族也是日薄西山、行将就木了。”
“是啊,他这个族长也风光不了几天咯。”
听到这些话从那些叔伯兄弟口中说出来,他心里就像扎进了一根刺。
但他反驳不了他们。
他就是有心想改变现状,他也没能力去改变。
他不过是靠着血脉成为族长的废物。
这既是亲族对他的评价,也是他的自我认知。
而且比起承担什么一族的责任,果然还是自己过得逍遥自在比较重要。他这么想,既像自暴自弃,又像是看开了。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其实都不重要,他只要随波逐流就好了。
什么都不去想,是最轻松的。
酒楼二楼的雅间里,跟随他多年的小厮阿福有点不忍见他意志消沉地买醉,可阿福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只能担忧地看着他拿起酒桌上的酒壶,在一堆莺莺燕燕的环绕下,将辛辣的酒液灌进嘴里。
酒可真是一个好东西啊。他想。
就在他喝得醉眼惺忪时,他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然后就是杂乱的脚步声。
“怎么了?”他询问隔着门帘停下弹唱的歌女,“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奴婢也不清楚。”歌女同样困惑地回道。
他示意身旁的阿福去看看是什么情况,而阿福刚起身准备撩开门帘,门帘外便响起歌女的惊呼声,紧接着门帘便被人从外边掀开。
一伙一看就是北国士兵打扮的人闯了进来,他们个个高大魁梧,面露凶光,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儿。
害怕归害怕,对他忠心耿耿的阿福还是壮着胆子,质问来人:“你…们是谁?知不知道这里坐的是谁?”
而这群人压根不理会阿福的质问,他们扫视了雅间内的每一张脸,像在找什么人。当确定了这间屋子里没有他们要找的人后,他们就一言不发地转身,如来时那般匆匆退出了房间,只留下一头雾水的众人和陷入思考的他。
与其说是他觉察到了什么异常,不如说自幼身处在王公贵族之中,即便不成器,他也锻炼出一种类似察言观色的能力。这种能力让他感觉到那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非常焦躁、急迫。
他们一定是在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或许是出于好奇,也或许是觉得假如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情报带回南国,搞不好能让皇帝高看他一眼,总之他摇晃着站起身,撇下阿福,走出雅间,追着那帮人离开的方向而去。
这一去还真让他听到了一些有价值的消息。
走廊上,他听到那伙人的对话。
“她带着两个孩子肯定跑不远。”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们,不然大祭司怪罪下来,我们谁都跑不了!”
“是啊,我们赶紧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吧。”
两个孩子?大祭司?
神乐冥思索着自己偷听到的内容,在北国这些年他是知道北国有祭祀传统。
而大祭司就相当于国师,地位不比北国的丞相低。
假如他帮忙找到大祭司要的人,是不是能借此和大祭司搞好关系,套取更多北国有关的情报带回南国?
神乐冥虽然这么想,但他只知道他们在找两个孩子,嗯,还有一个大人,除此之外的信息,他一概不知。
这让他上哪儿找去啊?神乐冥犯了难。
他背靠着墙壁,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这辈子真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也许是命运突然转性,开始优待他。从酒楼出来的神乐冥,正准备坐马车打道回府,忽然就听见一旁的马厩里传来窸窣的响动。
带着疑惑,他示意驾马的车夫先在原地等候,他和阿福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进马厩。
然后,他就在马厩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女人。
不,准确地讲是一个女人和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
女人瑟缩在杂草堆与墙壁之间,紧紧抱着两个孩子。
他看着女人,女人和那两个孩子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时马厩外又响起了北国士兵的声音。
“这里交给我们,你们去那边找一找。”
“是!”
看到女人惊慌的表情,神乐冥很快意识到这个女人和她怀里的两个孩子正是北国士兵要抓捕的对象。
他咽了咽口水。没想到他苦寻的机会就这么轻易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只要他现在把北国士兵喊过来,他就能卖那位大祭司一个人情了。
但他犹豫了。
因为女人盯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惊恐还有哀求。
她无声地哀求他,不要喊人来。
不行,不能在这个时候心软。神乐冥在心底告诫自己,想想往日颓废的日子吧,难道他真要自甘堕落,不求上进也不求权势吗?
他受够了那些人在背地里嘲讽他只是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
他要让瞧不起他,瞧不上神乐一族的人全对他刮目相看,他要立功,他要爬得更高!
神乐冥心一狠,刚要开口把外面儿的北国士兵喊进来,就听到从女人怀里飘来的稚嫩声音。
“你如果喊他们进来,你会死的。”
死?这个小孩说他会死?
“为什么这么说?”他沉着脸,问。
女人怀里的小孩,睁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因为……”
小孩顿了顿,看了一眼女人还有另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孩子,然后才转向他。
“我们的存在是秘密。”
秘密?
神乐冥微微一愣,忽然就明白了这个孩子的意思。
这个女人还有她怀里的这两个孩子如他原来猜想的那般重要,但正是因为重要,这背后一定隐藏巨大的风险。
这个风险甚至可以关乎他身家性命。
值得赌吗?
他问自己。
他脑海里不自觉地又出现了那些嘴碎的亲族,还有在他面前十分严厉的长老。
“阿冥,从今天起你就是神乐一族的族长了。”
这是他在成为族长的那一天,长老语重心长的叮嘱。
“你可不能让大家失望啊。”
不能让大家失望?呵呵,那些人对他有过期待吗?
他不禁在心里冷笑。
明明每个人都对不指望他成器,长老又何必装出对他予以厚望的样子。
反正他就是如此失败。
但现在或许他可以改变现状,只要他能抓住眼前的机会。
他没有把马厩外边的北国士兵喊进来,他只是看了一眼那个小孩,然后又转向抱着俩小孩的女人,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犹豫了一会儿,才回道:“杜丽娘。”
听到这个名字,他微微一愣:“你是北帝的妃子,那个大祭司的女儿?”
见他好像知道她身份,自称“杜丽娘”的女人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当然知道“杜丽娘”是谁。
他来北国之前就把北帝身边人的情报了解了一个大概。
比如这杜丽娘不仅是大祭司的女儿,更是北帝的宠妃。
等等。
假如这个女人是杜丽娘,北帝宠妃,那她怀里的这两个孩子岂不是北帝的……
神乐冥忽然感觉到有些晕。他晕倒不是因为酒喝多了,他晕是因为震惊还有…激动。
他震惊于这个女人还有这两个孩子身份远比他之前想得还要重要,而他激动于自己终于抓到改变现状的机会。
他的酒仿佛醒了,彻底醒了。
听到马厩外北国士兵的脚步声走远,他转向身边的阿福。
“阿福啊。”他伸手按住阿福的肩膀,问道“今晚看到的事,你不会说出去吧?”
阿福听了,用力摇了摇头:“当然不会。”
“那就好。”他微微一笑,然后冷不防地按住阿福的口鼻,将他按倒在马厩的草堆上。
掏出匕首,手起刀落。
阿福根本没想到自己伺候的主子会杀自己灭口,他甚至忘了挣扎便一命呜呼了。
神乐冥从阿福身上起身,他用手背擦掉脸上沾到的血,转向吓得瑟瑟发抖的女人,还有一个十分冷静一个瞪大眼睛的孩子。
他勾起一抹近乎疯狂的笑。
“秘密,果然还是越少知道越好。”
从那一日起,北国的宠妃,大祭司的女儿杜丽娘,就成了神乐冥从酒楼里带回来的歌女丽娘。而她的两个小孩,真寻和真弥也成了他的孩子。
在北国回南国的路上,他带着这母子三人。
在驿站休息的时候,年幼的真寻走到他身边,指了指前方路过的车队。
他顺着真寻手指的地方望去,只见一群长长的车队,缓慢走在前面的官道上,浩浩荡荡朝着南国方向而去。车子压出深深的车辙,但车上盖着布,也不晓得是运什么。
仿佛看穿他的疑惑,她轻轻地说:“是粮食。因为车辙很深,而且上面还有米屑。”
“原来是运粮的车队啊。”他点点头,但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特意指出这个,“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北国为什么要往南国运送大量的粮食?”
被她这么一问,他微微一愣。
是啊,为什么北国要往不缺粮食的南国运送大量粮食,而且还是挑冬去春来、冰雪即将消融之际?就是往边境送粮给百姓,那也通常是在秋收后,入冬前。
除非这粮不是送给边境百姓的。
神乐冥忽然反应了过来。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北帝这是要派兵攻打南国啊!
他心中一惊,没想到会发现如此紧要之军机。
军机就是战机。
他不敢耽搁,立刻派人快马加鞭把这个消息送往南国边境的守军。
当做完这些事后,他才想起来要奖励提醒他的真寻。
他在街上买了三串冰糖葫芦,一串给真弥,另两串都给了真寻。
“为什么要给我两串?”真寻歪着脑袋,状似天真地仰望他。
“因为真寻你做得好。”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发现的细节会左右即将到来的战局。”
“是吗。”她看了一眼手中的糖葫芦,张嘴从侧面开始小口小口地咬。
“是啊,所以这两串糖葫芦是我给你的奖励。”他略带宠溺地看着这个早慧的孩子,心想他也许真的捡到了宝。
然后,他就听到了她的喃喃低语。
“那你的奖励也会有吧。”
他微微一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也没等他回应便离开他身边,走到她面容憔悴的母亲跟前,将手中另一串糖葫芦递给了她母亲。
而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后来他的奖励确实来了。
因为呈报军机有功,他的官职也比之前升了好大一截。
原本门庭冷落的侯府突然就热闹了起来,前来拜访的亲族、同僚络绎不绝。
他接待完一波又一波的人后,累得瘫倒在椅子上。
不过……
他看着堆得如同小山般的礼品,微微勾唇。
他不讨厌这种累就是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从他留在北国的探子口中得知,北国的大祭司因犯下大不敬之罪,被北帝处以极刑了。
自此在北国权势滔天的杜家,在一夜之间迎来覆灭。
“这可真是伴君如伴虎。”他情不自禁感叹。
那时的他不曾料到,有一天他和他的神乐一族也会落得和北国杜家一样的下场。
***
被押送至刑场的神乐冥,面带笑容。
哪怕沿路有不少人往他身上扔了烂果烂菜还有臭鸡蛋,他也保持着笑容。
他卑鄙了一辈子,贪婪了一辈子,怯懦了一辈子,又挥霍了一辈子。
但他不后悔。
不后悔当初做的一切,不后悔把那个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带回南国。
他不会告诉杜绝那个秘密。
“你想知道啊,那你亲自问她呀。”
这是他留给南国丞相大人的最后一句话。
在神乐冥跪在处刑台前,在锋利的铡刀落下来前,有那么一瞬间,神乐冥的脑海里浮现出阿福还有长老的模样。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
他头脑就一片空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