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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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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变*上【be】
夕阳的余晖一点一点沉入山头。
天边唯余一条深紫色的长线,环绕远山,也环绕宫墙,给金黄色的琉璃瓦镀上一层紫边。
入夜之后,闲杂人不可多加走动逗留。
其实,不必等到入夜,就算是白日,她们也不敢。
纪仰头远望隐匿在缥缈云海的群山,却不敢多看,匆匆看了一下,复又端正敛容,抬脚不急不缓,控制速度走到居所。
她不是新人了,入宫多年,凭借自己的沉稳认真得到上峰的赏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管事宫女了。
宫殿深深深几许,一朝入宫,再无出去自由之日。
法规森严,一旦犯禁,皆论死,没有例外。
到了居所,这才能稍稍放松一些。
这个时辰贵人们刚用完膳,正是困倦懒怠时,不需要太多人伺候,给了他们这些蝼蚁喘息的时间。
居所里陆陆续续来了人,分管膳食的宫人分了饭下来,温热适口,这么多人,每个人的分量都是一样的。纪扫了一眼,迈步探入室内。
这里与外面的厅堂又不一样了,一张大床上,勉强在角落隔出一个位置来,用布帘隔开,一个瘦削的人影在布帘后若隐若现。
纪站着不动,沉默地盯着布帘背后的人影看了一会。
“纪姐姐?”人影有所察觉,出声。
垂下眼睫,纪点头看地,随即又意识到她看不到,轻声道:“小晚,你好多了吗?”
宫中有规定,嫔妃以下有疾者,不得医治,以免借医者沾染到他人——这就是让他们自生自灭了。
按说纪入宫多年,对这种情况应当见怪不怪才是。
可是,平心而论,就算帘后的那个人,不是尚晚,不是她心心念念的藏在心里的那个人,纪也会心软难受。
世道艰难,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哪家愿意将女儿推入火坑?定当想方设法逃避采选,一有风声,就害怕得不行,实在没时间为女儿找个好夫君了,逼急了大街上拉个乞儿都行。
只要乞儿吃苦耐劳,说不定苦尽甘来,不敢说投军挣下荣华富贵,就是平安康泰,也就够了。
——所有人都明白,王朝已经走到末尾了,如同暮年老人,仅凭一口气吊着,就是不知是北方的鞑子先跨过长城,还是南方的义军先渡江了。
入了宫的,都是苦命人,一辈子都要困在这座压抑的皇宫里。就算年老死去,也不能通知家里人来领尸首,只能火化做一捧灰,填入枯井,连个祭拜缅怀的墓碑都没有,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消失在世间。
没有家人,连吃饱穿暖都不一定,还有繁重的苦役,主子贵人要是不高兴了,不要说明天的太阳,多看这世间一眼都是奢望。
一想到这里,纪就憋不住地红了眼眶。
可在这里,她连哭的资格都没有,等会还要去贵人那里,她不能丧着一张脸过去。
她伸出手,想要撩起帘子去看后面的人,却被出声打断。
“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让纪姐姐担心了。”
哪里有好多了,纪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单薄的人影,明明是更瘦了。
“我觉得……咳咳咳……我真的很快就好了,真的……”
这话纪是不信的,像尚晚这样的人她见多了,最后的结果,是被抬去安乐堂,再也没有出来。
安乐堂,非安乐之地,是发配罪人的地方,生病的宫人一旦被送到这里,就没几个能熬出去的,只能等死。
“纪姐姐,时候好像不早了。”
纪猛地抬起头,冬天的白昼去得真快,眨眼就天黑了。
人还没看真切,她就要走了。
怎么能这样?
纪不甘心,往前再踏一步,却被拦下:“姐姐快走吧,我现在还能留在这里,就已经很好了。我还病着,要是染给你就不好了,你要是倒了,我就没处可去了。”
因为纪是这里管事的,她才能病着还留在这里,不必去安乐堂自生自灭。
心里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要是自己倒下,她们就真的完了,纪还是止不住的难受。
如果她能再厉害些,强硬些,尚晚就不用去采晨露了。
当今轻信方士妖道的长生不老之说,沉迷炼丹成仙之术。蕉叶待露,延年益寿,万金之体,自然不可能晨起收集,她们这些人天未亮就要起来。陆陆续续的,已经有不少宫女累到病倒,纪这些已经管事的还好,尚晚这种初入宫的,最劳累最辛苦的工作,全是她们的。
一碗琼浆,数千宫女留下的汗泪才能装满。
小人物命薄如纸,只能随风飘荡,无法自己左右。
“小晚……”纪哽咽,“都是我不好。”
“姐姐说什么傻话。”帘后的尚晚轻笑,“没有姐姐,我早就不在了。”
纪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掀起帘子。尚晚半倚靠着枕头,半垂着头憋喉咙,冷不防感受到一阵疾风,抬起一张苍白的脸。
“小晚,”纪一把抱住她,“你一定能好起来的,你要坚持住,我会有办法的!”
细眉一蹙,眸中波光点点,双颊泛着病态的红晕,琼鼻樱唇,病弱颓败也掩不住尚晚的好颜色。
纪一早就知道,尚晚长得好。迎着霞光晨风,尚晚一身朴素宫装,也有他人难以企及的风韵。
当时她就跟在上峰后面,等待分配过来的新人,那么一偏眼,就和尚晚明亮的眼睛对上。
纪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就是叹息。这样的容貌,很快就会被挑走去侍奉贵人,若是运道来了,得到圣上垂怜,春风一度,跃居人上人,也未必不可能。
本朝择妃不拘门第,宫女也可位及贵妃,仅次皇后。
那个时候,尚晚确实是被挑走了,只是没几日,便听说犯了事,被分到她这里了。
她心下怜惜,夜深人静时挽手安慰,却反被对方的笑容宽慰。
尚晚笑着致谢:“我本来就不愿去,劳姐姐挂心了。”
夜凉如水,以往当值都是困倦难熬的,却因有对方在,她竟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一眨眼这样的天仙就踏月飞升了。
“以后你就跟着我,我会对你好的。”纪脑袋一热,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深宫寂寞,对食菜户并不鲜见,一旦结亲,往往从一而终,矢志不渝。
她们两个,也可以相互扶持在这里走下去。
尚晚一愣,随即缓缓笑开。
纪紧张地盯着她,鼻尖沁出一层细汗。
“好。”
宫装单薄,两人站在廊下,冷风穿堂而过,从领口袖口钻进去,贴皮剜骨,纪竟也不觉得寒冷。
她心头一阵火热,脱口失言后的恼恨懊悔都化成了庆幸。
还好尚晚答应了,还好她就这么说出来了,要不然再等下去,尚晚就要被别人看上了。
到时候,就轮不到她了。
“姐姐真好。”尚晚解下纪的发簪,如瀑的青丝垂下,在灯下莹润发光。
她轻轻舔着纪小巧的耳垂,纤手一勾,轻薄的外衣随之落下。
“我怕是这辈子都要还不起了,”尚晚笑,“一辈子还不完,下辈子再跟在姐姐后面,再还一辈子……”
彼时纪已经迷迷糊糊了,尚晚说什么,早就听不真切了,只能嗯嗯啊啊的应和。
都不知道答应了些什么,待到清醒过来,羞愤欲死,将头埋在被里不肯出来了。
重压之下的欢愉是如此的隐秘短暂,待到纪回过神来,尚晚已经挽发提裙,匆匆赶往御花园采集露水了。
这些都是上面的命令,不是尚晚也会是其他人,不是纪能左右的。
陛下对得道修仙已经痴迷到癫狂,为了这一口甘甜,宫女们成批成批地倒下,除了纪,还有其他小管事也愁得掉头发。
手下就快没人了,上面却还没停止满足。一层一层的命令传递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眼看尚晚眼下的青黑越来越严重,唇色越来越白纪却毫无办法。
将妆奁里的东西一一清点完毕,拿了个新绣的囊袋小心装好。
纪对尚晚做出保证:“小晚,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会治好你的!”
尚晚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姐姐要去哪里?宫规森严,不可轻举妄动!”
纪抿唇,没答话。
她要送尚晚出去,就算不行,想办法让外面的人送医药进来也行,再耽搁下去,尚晚就要没命了!
赶在纪出门前,尚晚从床上坐起拦住她:“姐姐!”
她两颊消瘦,黯淡无光,却还是撑着从床上起身:“不可!”
她们连死了都出去不去,更何况私递物件,被抓到,就是一个泄露宫闱内事的罪名。
“没事,你莫怕,我托的是黄答应,她会帮我们。”
尚晚蹙眉,随即冷笑:“姐姐,你忘了吗,她可不是什么好人!何必去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