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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夜【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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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雨夜【三】
在言二眼中,树林空地与他进屋睡觉前并无异处,但是,尽管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也能察觉到四周空气里蠢蠢欲动的威胁与蛊惑。
就好像童年时代面对房间角落的黑暗,五官与理智告诉自己那边什么也没有,内心却总有一个笃定的声音坚持说,那里有东西,你看不见它,它却在盯着你。
言二在弋之身上打了个赌,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输,因此他迈出的每一脚都坚定不移——如果背上的同伴没那么沉的话。
“……”短腿弋之小跑追了数步后,终于忍无可忍,“没人在追我们,你不用走这么快!”
言二脚下不停,“你不是说我们已经被妖怪包围了吗?”
“但它们现在只是远远地跟着,还有一段距离。”
言二猛地刹住脚,朝身后的山林小路望去。
黑,雨,树。
这是他能看见的全部。
他看不见的是,熙熙攘攘的妖鬼们拥堵在狭窄的山道上,它们愤怒怨恨诅咒痛骂,却全都在言二回头的一刹那静下来。
不是害怕言二,而是因为弋之也回头了。
弋之身上的月白衣裙早被大雨泡得湿重难行,她肤色白净,黑发深沉,更衬得她裸露出来的脖子上,那道狰狞刀疤凌厉的像是要透过弋之砍向他人。
没有谁敢和弋之起正面冲突,千年前是,千年后还是,哪怕她违背众妖的意愿,当着所有同类的面带走两个人类。
言二指着山道尽头,“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就能走到山间的大路上,大路上停着我们的车。”
“太好了!”弋之喜道,“不知是几匹马的车?如果脚程够快,我只送你们到大路上吧。”
“……”言二想起弋之身上的北宋裙子,仍是那个半扬不扬的嘴角,“真是老古董。”
弋之没听明白,“什么?”
言二摇头,觉得这一切都像梦,等梦醒来,说不定自己只是在床上打了个盹,一切如常。
他的伞举得太高,雨水打在弋之身上,湿冷冷让人全身泛起鸡皮疙瘩。她抱住双臂搓了搓,耍起脾气,“我讨厌雨!”
言二说:“我也不喜欢雨。”
弋之抬头看伞,眼神渴望。
言二不想和女鬼结怨,要把伞让给她,弋之摆摆手,“不用,伞还是你撑着,我爬到你背上就好。”
“可我已经背了个男……”言二话未说完,弋之已经猴子似蹿上他的背,对熟睡的同伴又拉又踩,最后顺利坐到言二脖子上,屁股底下还垫着他同伴的半个脑袋。
弋之调整坐姿,顺手摸摸同伴的胳膊,“你力气真大,你朋友比你高比你壮,你都背着他走了这么久。”
言二心说要不然呢,把他扔在那儿等死吗?
“重死了。”他颠高被弋之踩下去的同伴,紧紧抓住他的腿。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弋之稳稳坐定后,笑得挺开心。
“官长铭。”言二稍仰头就能看见弋之头顶垂下来的芋梗,却丝毫没感到她的重量,他并不觉得惊奇,反而理所当然,“还说你不是鬼,这么轻。”
“我当然不是鬼。”弋之得意道,“我是妖。”
“什么妖?”言二问,“狐妖?狼妖?兔子精?”
“我是一枝花。”弋之轻轻推开雨伞,在蹭过山道一株野生石榴树时,折下其中一朵花,笑道:“所以我是花妖。”
“既然是花妖,那你能让我的花起死回生吗?”
“不行。”
言二嗤之以鼻,“那还叫什么花妖。”
弋之捏着那朵殷红石榴花,抱住言二的脑袋,在摇摇晃晃的山道上,竟不知不觉打起瞌睡。言二唤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恍惚以为她已经不在了。
一只花妖,言二心说这真不是巧合吗?
沿着往日熟悉的山道一路走,言二越走越困惑,最后不得不停下脚步——他迷路了。
言二反身往回走,仔细辨认来路,却惊讶发现五分钟前走过的路都山移景换,全然陌生。他皱眉,预感自己遇到了迷障,遂加快脚步,结果前方好端端的平地惊现深渊,言二悬崖勒马,身体前倾,脖子上的弋之一荡,惯性地从他身上滚下来。
一整晚都扣在她脑袋上的芋叶率先掉入悬崖,良久没有回声。
弋之哇呀呀慌乱抱紧言二脖子,两条腿死死夹住他的腰,这才悬挂着没跌入深渊。
言二背着官长铭,没有余手帮弋之,只能问:“还好吗?抓紧!”
弋之挂在言二胸口,偷偷瞄了眼万丈深渊,惊魂未定,“怎么回事?”
“好像是鬼打墙。”言二往后退,退到踏实的平地上,把官长铭和弋之一起放下来,自己已经累瘫在地,吭哧喘气。
弋之举着伞在周围巡视一圈,确实发现几个小妖不远不近躲在山石和草木后,恶意满满盯着言二和官长铭。
随着弋之靠近,那些小妖一哄而散。
弋之撑伞往回走,一粒石子砸在她的伞面上,她抬头往山壁上望,又看向靠山而坐的言二和官长铭,心生不祥,“喂!离开那儿!”
言二站起身,正要回应,一粒稍大的石子从上头山墙滚落,咚地砸中他的脑袋,把他砸得一阵晕眩,哐当跪倒在地。
视野一阵天旋地转,耳里嗡鸣不断,言二捂住脑袋,疼得闭紧眼。
他隐约可见周围山石滚落,弋之边躲边往自己这边跑,他想迎向她,身体却不听使唤,喉舌一阵窒息,随即他匍匐趴倒,视野全黑。
= = =
那是一种混乱无序的状态,等言二挨过疼痛和眩晕,再睁开眼,愕然发现自己就躺在山上小屋的简陋木床上。
难以置信地盯紧黑漆漆的天花板,言二翻过身,发现旁边的木床上官长铭正鼾声如雷。
窗外雨声哗哗,雨还没停。
言二从床上坐起,撑开小窗往外看。
屋檐下,并没有一个手举芋叶身着白裙的女孩在避雨。
言二以为自己做了个梦,他去推官长铭,官长铭砸吧着嘴很快醒了,嘟嘟哝哝问他干什么。
“她呢?”言二想问那个花妖,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姓名,“你见到那个妖怪了吗?”
官长铭连眼都不睁,十分不耐烦,“谁啊?”
言二改口,“就是那个女鬼,脖子上有伤的。”
官长铭翻身背对言二,“你做梦了吧?”
言二在官长铭床边愣愣坐了会儿,似乎自己真是做了个梦。
他抹把脸,起身往外走,小屋温暖干净,毫无漏水痕迹,他从门后取过那把长柄黑伞,撑开后独自往花棚去。
花棚里的花被照顾得很好,言二沿着□□逐一检查加固点,确保大雨不会倾注进来。
他还是迷惘,认为那个梦太真实。
转身要回去,言二注意到脚旁花枝上缠着条黄色丝带,他蹲下身,惊讶地发现丝带另一端竟深埋在土壤里,他用力拉扯,黄丝带纹丝不动,他找来工具想把丝带挖出,可越往下挖,丝带越深,也越牢固。
它不可能是无底洞。
言二奋力挖掘,挖出的土越堆越高,可仍旧看不见丝带尽头。他开始焦虑,铁铲用力往下插的时候不慎划破手指,热辣辣的像被什么东西咬上一口。
血往外冒,滴在黑色的土里,瞬间消失。
言二想把受伤的手伸出来,却动弹不得,土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紧拽着他,拽得言二身体也开始前倾,他的脸距离松软黑土越来越近,雨中土壤有股清晰的水气,还有一点玫瑰花的芳香。
鼻尖沾了土,紧接着,鼻孔也被土掩埋,他开始喘不上气,眼皮剧烈颤抖,手脚胡乱挣扎。
他想喊官长铭,刚张开口,又是一抔土填进他嘴里。
这不是现实,这不是现实!
这是梦,这是梦!
言二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他想喊那只花妖,却发不出丁点声响。
就在他开始窒息,一只温暖湿润的手盖上他的眼皮,同时,有个声音唤他,“言二!”
言二认出那是弋之的声音,他睁开眼,一条黄色丝带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下意识跟随丝带飘逝的方向转头,却只见到几点零星的黄色光芒。
他感觉有东西在拖他的腿,低头往下看,却吓得后退跌倒。
无数双黑色的枯手正拽着他的裤腿往上爬,他吓得连连后退,才发现自己满头满脸的土。他俯身干呕,用手指从口里往外掏泥,他的后背又被什么东西猛咬一口,他惊叫回头,就见半只腐烂的猴子正攀在他肩头,白森森的牙咬着他,两边空洞的眼窝阴森森盯紧自己。
言二摸到一块石头,用力砸在腐猴头顶,把它砸得翻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到这时,言二已经看出自己落在一个深坑里,大腿以下都被埋着,他费劲爬出差点活埋自己的土坑,沙哑大叫,“你在哪?”
“我在这儿!”弋之的声音被瓢泼大雨和滚滚泥流冲得支离破碎,听起来似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雨把山冲垮了!”
是泥石流,言二边想边循着声音往前走,在他身后,那半只腐猴嘎吱嘎吱尾随而来,言二飞起一脚,将它踹回深坑。
雨还在下,言二环顾四周,身体里寒气聚顶。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他忽然什么都看见了。
那些包绕住他的东西,一个个面目狰狞恶形恶状,周围全是漂浮的黑气和胡乱游走的灵体,它们虎视眈眈垂涎欲滴,他甚至闻到了可怕的味道,那是连大雨也冲不掉的极端恶臭,像刚被挖开的陈年尸坑,又像新宰了一批肉猪的屠宰场。
言二再也无法镇定,他无所适从,不知该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