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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帕西诺的独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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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西村力,讨厌他的冷漠和固执,他是个不合格的哥哥,嘴里总吐出伤人的话,他说恨不得我早点去死,可他眼里装的,分明是他想吻我。
他引诱我爱上他,然后狠狠把我抛在原地。我心里裂了道口子,于是我装作刻薄,张牙舞爪的隔绝掉关于他的所有。
我想离他远远的,我以为我离开后他会开心,他终于甩开了我,摆脱掉了一个麻烦,也终于结束了这样一段畸形的关系。
可他死了。
他是自杀,留下的,只有一封说的上可笑的遗书。
他的葬礼上我没有哭,木木的站在水晶棺旁边看着昔日鲜活如今却失去血色的脸。
眉眼间的淡漠如今被死气取代,再也窥不到曾经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瘦了很多,下巴尖尖的,瘦的骨头都突出,原本健康白皙的皮肤也变成了孱弱的苍白,像一樽没有感情的石膏雕塑。
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绝情,还是那么自以为是,一旦他死了,以往说过的所有谎言,故作的冷漠,都会被打碎,他的遗书里没有我,不再清隽工整的字体潦草的排列在纸上,我站在原地,从锋利的碎片里拼凑,那份遗书的唯一内容,是一遍又一遍的,我爱你。
我往他手里放了一支黄玫瑰,没人知道我在想什么。
除了我,他的葬礼再没有第二个人,那个父亲,那个根本谁都不在意的男人没有来,我一个人看完了整场如同默片一样的葬礼。
最后,我捧着黑色骨灰盒,机器人一般缓慢把它放进了那块小小的墓碑下,至此,西村力长眠在了阴冷潮湿的地下,再见不得天光。
我记得在家里第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我妈带着我来到了这座说的上富丽堂皇的房子里,面前站着所谓的亲生父亲。
那个男孩穿着黑色圆领薄毛衣,静静的站在楼梯口注视着坐在沙发上的我。
一开始我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直到我那个便宜爹出声,“哎,站在那做什么,快过来,爸爸给你介绍一下。”他满面和蔼,喜气洋洋的对着西村力招手。
我这才回头看见站在那的人,他就是便宜爹的儿子,西村力。
西村力点点头,插着口袋,几步走到了茶几旁,他很高,在这个年龄的男生里算是拔尖,皮肤是冷调的瓷白,可能是刚睡醒,下巴那颗痣尤为清晰,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并不好接触。
男人挂着虚假的笑着握住了我妈的手,“这是你阿姨,爸爸的前妻,这是你妹妹,也是爸爸的女儿,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来,这是爸爸的儿子,西村力。”
西村力的目光看过来,我露出一个笑,喊了一声哥哥,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轻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见状,男人赶紧说“这孩子,性子闷,不爱说话。”
我妈也笑着圆场“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这样,这样也好,男孩子稳重点。”
“是啊,平时都不要我操心,什么事都能考虑的很周到,我倒是希望他能跟其他小孩一样,活泼点才好。”他笑呵呵的打趣。
我配合的笑了两下,可西村力却突然嗤了一声,“真假。”
他看着我,薄唇勾出了一道浅浅的弧度,这个弧度绝不是善意的微笑,反而带着冷冽的嘲讽。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觉得西村力这声嘲讽,不是对我说的。
“混小子,怎么说话呢。”他父亲的脸色有些不太好。
西村力把目光转移到自己父亲身上,“我说你。”
果然,我没有丝毫意外,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暴怒,“你别以为我不对你动手!越来越没规矩了臭小子!”
我妈慌忙拉着他,劝道,“你身体不好,小力还小,你跟他计较什么。”
他嫌恶的看着西村力,又强行忍下那份不耐,撑出一抹笑对我说,“让你见笑了,这孩子,性格就这样,没大没小。”
真假。我在心里悄悄念叨,面上不显,装作无事的摆摆手。
对此西村力却没有了下文,转身离开。
我看着这个人的背影,视线停留在他过分白皙的脚腕,初次见面,画上句号。
记忆被拉回到那天学校的优秀学生代表大会,西村力在一众还在发育的少年当中,非常突出,几乎是一眼就能看到的程度。
他冷着脸,不管什么时候都站的很直,靠近了可以闻到他身上干爽的香味,是哪款洗衣液呢,我闻不出来,可因为不喜欢西村力,连着他身上这股味道也跟着一起讨厌了。
至于为什么讨厌他,要追溯到十七岁那年。
叛逆中二的青春期,我是老师眼里典型的坏学生,逃课,打架,什么我都干,根本不像是一个女孩子,我妈那时候总费心,三天两头被请到学校。
记忆依然清晰,我和我妈大吵一架,离家出走,是他在一处偏僻的小巷里找到了我。
西村力穿着白色短袖,背着光站在我面前,他冷冷的看着坐在地上浑身脏污的我。
那天,他变成了我的救世主,变成了,见证我狼狈的可恶哥哥。
我记得,那一天的阳光刺眼到我没办法看他,满头汗水依然倔强的不愿抬头。
“好玩吗?”他垂眼问。
见我不理,他抬起穿白球鞋的脚轻轻踢了踢我,“问你呢,好玩吗。”
我紧抿着嘴巴,发泄似的抓起地上的一把灰尘石子就往他身上扔。
他似是恼怒般笑了一声,随即蹲下来很用力的捧起我的脸,“不会说话了?离家出走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他语气又凶又臭。
我吃痛挣扎,挥舞着双手狠狠的打在他胳膊上,一声比一声响,我试图用这种方式让他放手,可最终只是徒劳。
我被他钳制在手里,嘴上却一点也没留情,“跟你没关系,死了都跟你没关系。”我想偏过头不看他,因为他眉眼间的锋利让我非常不舒服。
他轻嗤一声放开了我,我故意用手背恶狠狠的擦拭着被他碰过的地方。
他站起来拍了拍沾上灰尘的衣角,眼里充满着不耐和尖锐,“起来,回家。”说完他将一包纸巾扔在了我的鞋边。
家这个字刺激到了我,我抓起纸巾猛的砸到他的身上,眼眶通红,咬牙切齿,“我说了,我死了都跟你没关系。”
西村力捡起纸巾点了点下巴,趁我怔忪的时候,直接弯腰一把抱起了我。
我吓得大叫,面上满是惊恐,“你干什么!西村力!放开我!!你放开我!”我大声尖叫着,他装作听不见,强硬的抱住我走出了小巷。
西村力在我少年时是个讨厌的人,目中无人,冷心冷面,脾气还很大,嘴巴又毒。
我总诅咒他一辈子单身,但其实就凭他那张脸,怎么看也不可能单身一辈子。
那天回去我被我妈狠狠骂了一顿,西村力就站在我身后插口袋靠墙站着。
他好像刚洗过澡,头发有些湿漉漉的,换了一件黑色单衣,让他看起来更加冷漠,如同天上的孤星。
“谢谢你啊,哥哥。”,我皮笑肉不笑。
他睨了我一眼,嘴巴开合,冷冷丢出两个字,“活该。”转身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无能狂怒,猛踹了好几下他刚刚靠过的墙,气恼的上了楼。
以至于我没有看到西村力停下的步子,和回头看着我的眼睛。
脾气还挺大,他勾了勾嘴角。
次日清晨
我慢吞吞的起床穿好校服,下楼拿起书包懒散的往外走,刚踏出门,就看见一个身高腿长的人站在门外,手里还拎着一只袋子。
西村力穿着黑白的校服,腰背站的挺直,他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我装作看不见的想和他擦肩而过,他突然伸手拽住了我的校服衣摆,一把将我拉到了他面前。
“拽我干什么?”我一下打开他的手。
他冷眼把手上拎着的袋子递给我,“你以为谁想管你,阿姨让我帮忙监督你吃早饭。”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凶。
我看了看袋子上印的字,是我喜欢吃的那家,但我并没有接过来。
“谁稀罕你的监督。”我理了理衣摆,头也不回的走了。
西村力和我不一样,他是实验班众星捧月的尖子生,而我是普通班排名倒数的差生,在今天之前,没人能想到我和西村力会有什么交集。
到了学校,我单肩背着包,两步一个阶梯的往楼上跑,刚跑到楼梯口,就对上了一双色彩冷淡的眼睛。
那个站在我班级门口,拎着纸袋的人,不是西村力还能是谁。
他看见了我,走到我面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拿着。”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纸袋没有动,“我说了,我不稀罕你管我,我妈的话你大可以不听。”
像是想到了什么,我笑,“也是,你从来都没听过,就这一次跟听不懂话似的。”
他看着我不言,我拉着脸,右手一甩拿过袋子,“那么讨厌我还来给我送早餐,以后用不着,别装了。”说完,我撞开他的肩膀大步离开。
我开始讨厌西村力,讨厌他每天在琴房弹的那首《秋日私语》,原曲那么好听,他简直在侮辱,我恶劣的想,愤恨的听着楼上隐约传来的钢琴声。
他成绩好,每次都是年级第一,名字被贴在每个班的成绩表上,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趁没人去把他的名字涂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些幼稚的事情,只是因为讨厌吗?
我妈身体一直都不好,以前为了养活我,她做了不少活,有时候一天三份工,不要命的赚钱,疲劳过度带来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在我妈又一次病倒以后,医生说剩两年可活。
我如遭雷劈,最多两年,也就是说,她甚至有可能连我的青春期都熬不过去。
那段时间我像受了天大的打击,天天哭,学校也不愿意去,除了陪着我妈我什么也不想做,对于我来说,我妈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如果我妈没了,我就真的没人要了。
我开始后悔,后悔总惹她生气,后悔我的叛逆,后悔以前一切不珍惜时间的行为。
锁上门,我蜷缩在地上,像是惩罚,不吃不喝,不愿意见任何人。
意想不到的是,西村力来找我了,他打不开门,站在门口对我说,“把门打开,不开后果自负。”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漠,我知道,我不开的话,他等下估计要踹开了。
我失去了以往跟他犟嘴的力气,站起身,几乎是挪过去给他开门。
开完我又用同样的姿势躺了回去。我原以为他看见我那么狼狈的样子会开心,可他却皱了眉。
罕见的我们独处在一个空间里会这样安静,西村力走到我身旁,他像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半晌,他蹲下用手拨开我的头发,“把自己弄成这个可怜的样子,想怎样。”
我打开他的手,“死了跟你没关系。”
西村力轻嗤一声,“关系大了,我答应过阿姨,好好照顾你,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跟我没关系?”
我慢慢坐起来,看向他,头发乱的不成样子,衣服也皱巴的拧在一起。
“我妈的话,你什么时候听过,这时候来装好人,西村力,恶不恶心。”我没什么表情,就这样看着他,嘴巴里说出讨人厌的话,我想,这样他就不会再继续管我了吧,毕竟,他从来都觉得我是个麻烦。
西村力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他眼里仍然是熟悉的冷漠,半晌,他问我,“你确定要继续这个鬼样子,阿姨就在icu,插着管子等着你。”
我呼吸粗重,低下头摸了摸手臂,我躺了很久,地板冰凉的温度渗透全身,“知道了。”除了这句,我什么也没说。
西村力伸手搂过我,我下意识推拒,可他始终用力的把我搂在怀里。
他身上的温度和眸子里那份冷漠不同,温热,柔和。
“别动。”他说。
我不挣扎了,软软的窝在他怀里,泪水顺着眼角偷偷爬出,滴落在西村力怀里,他感觉到了胸口的濡湿,紧紧圈住我,隔绝掉外界一切感官。
“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他说话的时候胸腔的震动我感受的清晰,世界里那座永恒的桥梁顷刻间崩塌,连着心脏也一起被扯住,尖锐的泛疼。
我突然抱着西村力的脖颈大哭,把不安,敏感,和以往那份对西村力的别扭全都一股脑塞进眼泪里,肆意流淌。
他僵硬着手拍打着我的脊背。
好讨厌,好讨厌他。
西村力也不喜欢我,他母亲去世那么多年,父亲突然和前妻复婚,还带来了一个那么大的女儿,如果我是西村力,或许我也会讨厌吧?
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失去了最珍贵的亲人,一个人过生日,过节日,明明应该是热闹的日子,他守着空荡荡的家,等待着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温暖。
那天,我和他一起坐在天台的废弃课桌上,我来了好奇心,偏头问他,“西村力,你是不是讨厌我?”
他插着口袋站在我身旁,漆黑的眼睛看着远方的天空,风吹动他的发丝,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角度的西村力,单薄脆弱,好像随时要离开。
听我那么问,他点点头,“是,一开始讨厌你。”
我问他,“为什么?因为我妈带着我进入了你的家庭?”
他讨厌我,我觉得理所应当,就像我不喜欢他,总和他犟嘴那样。
他蓦的收回目光,继而对上我的眼睛,他的眼里一直都是古井无波的死水,在我的注视下才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不是。”他摇头。
我愣住,他看着我,继续说“他是个很虚伪的人,除了自己和所谓的脸面,他谁都不在意。”
“我以为你和他一样,以为你和阿姨,都和他一样,我承认是我的先入为主,是我先误会。”
“客观来说,我讨厌一切,和他挂钩的人,或事。”包括我自己。
最后一句西村力没有说出口,
这个他,看来是那个便宜爹了,怪不得西村力刚开始对他那个态度,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从我刚见到西村力那时候开始。
“可我不是,我妈更不是。”我缩了缩脖子,“我妈选择和他复婚,有很多原因,是因为我。”
西村力没说话,他知道是为什么,从我妈生病以后,我妈是怕,如果哪天自己走了,我没有人可以托付。
而现在,我或许要尝试着接受失去了。
西村力送过我一个平安符,红色的,平安两个字绣的有些歪扭,我开始以为他在哪个地摊随手买的,还告诉他以后买东西看清楚,被坑了买了次货都不知道。
他的脸当时就黑了,三天没跟我说过话,我摸不着头脑,直到一次偶然我看见他抽屉里的针线和没用完的布料,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平安符是他亲手做的。
“西村力。”我敲了敲琴房的门,他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
琴房的阳光很好,太阳挂起的时候窗户的倒影打在地面上,西村力很瘦,背脊直的像一颗松柏。
听见声音他停下动作,瞥了我一眼。“又来听我弹这首难听的曲子了?”
我要说的话噎住,上次日记本被他发现,刚好翻到我说他弹钢琴难听那页,因为这个被他刺了好久。
“谁要听…你弹给隔壁阿姨家那个小狗听,它还会摇尾巴。”我忍不住的呛他。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声音低沉,“我看你倒是喜欢,每次都躲在门外偷偷听。”
我急了,“谁偷听,是你太吵了我上来确认是不是谁家倒卖锅碗瓢盆的进来了。”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大小姐?”
我无语,“懒得跟你吵,我有正事。”被西村力气的差点忘了来的目的。
西村力双手插兜,微微俯身靠近我,“说吧。”
在他的目光里,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他,是一个可爱的钥匙扣。
我别扭的要死,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你可别误会,地摊随手拿的。”
他接过,打量了一圈,头也不抬“下次编的时候小心点,你价格标签没撕。”
我抽搐两下嘴角,“谁管你。”
为了补偿那个平安符,我在商场挑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合心意的,花掉了三周的早餐钱。
西村力带在身上一直没有拿下去过。
少女时代的喜欢是奇怪的,我们总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上了曾经很讨厌的人,于是那份心意变得七扭八歪,弯绕在青春的每个凹槽里。
他像是还未成熟的杏子,清新,富有生机,却又带着微苦的酸涩气息,每当我想起,连同记忆也一起染上那种苦味。
附中的夏天非常热,热的连蝉都懒得叫,我们教室在二楼,靠近梧桐树的地方,而对面的楼就是西村力的教室。
从走廊的阳台可以看到对面窗户边的人影,好像是超能力,我一眼就知道坐在窗边的是他。
我举起一片梧桐叶捂住右眼,模模糊糊的把叶子放在和他身影对齐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就是想窥探多一点,那些他不为人知的地方。
我妈走的突然,不过一年半,她躺在那张病床上,身上全是管子,心跳逐渐衰弱,直到变成一条直线。
我在玻璃外撕心裂肺的喊着她,可病床上的人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过我。
那天恰巧下了雨,我抱着我妈的骨灰盒,双眼红肿,颤抖着腿一步步走着。
西村力站在我旁边替我打着伞,他唇色有些白,看着我眼都不眨。
“妈,我长大了,会过得很好。”
我哽咽,“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的话我会记住。”
眼泪落下,西村力拿出手帕温柔的擦去,他没说话,揽过我的肩膀,像安慰。
“对不起妈,对不起我以前老跟你吵架,对不起我那么不听话,让你那么累,对不起…”我哭的如同泪人。
她临走的时候,把我和西村力叫到病床前,她看着西村力,几乎是恳求,拜托西村力照顾好我。
西村力跪在她面前,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不停哭,哭到支撑不住,西村力以前说的那句话浮现在我脑海里,他说,他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趴在西村力怀里,我妈的墓碑我来回摸了好多次,舍不得松手,遗照上她笑的温柔,只是我再也看不见了。
那几天我情绪都很低落,每天都去墓园,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候深夜也不回去,西村力来接了我好几次。
我依偎着墓碑,喋喋不休的跟她说着,西村力就站在一旁,给我披了件外套,他听着我的碎碎念,然后在我情绪崩溃的时候把我搂进怀里。
这副可怜的样子又被他看到了,我这样想着。
“明天,我带你去威海。”他说。
“为什么突然要去威海?”
他帮我整理好外套,“带你去散散心,也有人说,去海边写下对已故亲人的祝福,可以实现。”
实现祝福?闻言,我毫不犹豫点点头,“好,那我们明天去。”
西村力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我低下头,谁也没有说话。
回到家,那个老东西居然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上,面前是我妈的照片。
我冷冷的看着他,见我们回来,他挂起笑,“回来了?厨房阿姨熬了汤,喝一点吧。”
“不用了。”我一个眼神都没留下,径直上了楼。
他像是失了面子似的,手里的杯子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越来越没规矩了。”
西村力冷笑,“她母亲刚去世,你指望她要有什么规矩?”
他不说话了,低头看着照片里女人温柔的侧脸,西村力不知道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是无论如何,都与他无关了。
隔天,我们去了机场,我带的东西不多,西村力一路上都在问我有没有什么忘记带的,我罕见的一句句回答他。
西村力调试着手里的ccd,我好奇,“什么时候买的?”
他把ccd递给我,“有一阵子了吧,拍过照片,还挺好看的。”
“你拍的什么?风景?”我接过,在手里摆弄着。
他不说话了,我没纠结这个问题,把镜头对准西村力,“看镜头。”
“你…”他下意识用手遮挡,在我的强力要求下才拿开,任由我拍。
“别动别动,就是这样,这个角度特别帅。”我笑着按住西村力的手,他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微不可见的动了一下。
我坐在飞机靠窗的位置,外面的云清晰可见,我触摸着窗户,“西村力,这是不是我离我妈最近的时候了?”
他笑,“等到了威海,我们去海边,那才是最近的地方。”
我不解,“为什么?”
他说,“因为海风是已故之人的灵魂,每抚过一次,就是阿姨在亲你的脸。”
我也笑了出来,“那我到时候,要找风最大的地方。”
西村力脸上是少有的温柔,他摸了摸我的发尾,我没有察觉,眼都不眨的看着窗外。
飞机落地后,西村力带着我去了酒店,是带落地窗的,抬头就能看见海,晚上的风景特别漂亮,我很喜欢,拍了好多照片。
威海真的好漂亮,日落之前,我和西村力去了海边,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们站在一块石头上,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我两只手放在嘴边,对着风大喊,“妈!你在那边!要过的幸福!!”
我的声音有些不清晰,喊完眼眶就红了,西村力拨开我凌乱的发丝,将它们别在我耳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安心下来。
“西村力,你说她能听到吗?”我问他。
他低头想了一下,说“能听到,风会把这些带给阿姨,我想,她同样思念你。”
我笑了出来,“我妈肯定会幸福。”
西村力嗯了一声,握住我的手腕,“走吧,去海岸线。”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跟着西村力离开了这里。
威海的风在今天,夹杂着无尽思念,传递到大西洋彼岸不知名的某处,带给等待着它的人,带给舍不得离去的亡魂。
爱和恨同样深刻,死去的人在风里永存。
思绪回笼,我从床上坐起发呆,这是,第几次梦见西村力?不记得了,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会出现。
我起来喝了口水,沉默在黑夜里延伸,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我踱步到西村力的房门口,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双腿发麻,忍不住打颤,我才握住把手推开门。
房间维持着原来的样子没有动过,打开灯,还是熟悉的样子。
走到书桌前,我发现上面落灰了,触摸到的那只手微微颤抖着,明明就几天而已,怎么会落灰了。
我安静的用纸巾一点点擦干净,从桌面,到摆放的书籍,闹钟,还有,那个放在桌角,不再被挂起的钥匙扣。
我拿起,金属的冰凉一瞬间刺穿皮囊血肉,我好似回到了那个下午,其实西村力弹的钢琴曲,并不难听,我只是嘴硬。
坐在书桌前,我拉开抽屉看着属于这个人的所有,把里面的杂物拿出来,我在最底下看到一张照片,一张拍立得,看角度像是在偷拍,照片的主角蹲在一颗树下面埋东西,铲出来的土弄的满身都是,这个人,是我。
“为什么。”我突然神经质的说话。“你都死了,为什么缠着我不放。”
“为什么!!”我猛地抬头,满目憎恨。
“你不是想让我恨你吗?你做到了,装什么样子,好像很在意我,藏着照片,连遗书都装模作样的说爱我。”
我的声音里充斥着嫌恶,可我表情狰狞,眼泪和发丝交杂在脸上,咬紧牙关,我站起来用力扫开那一堆有关于西村力的东西。
“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对吗?!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你要给我的呢?北海道呢?大阪呢?你说…你说…”我泣不成声,“你说的家呢?!”
“西村力你告诉我,我的家呢?为什么连梦里都不放过我,为什么要梦到你,你以为这样做我就忘不掉你了是吗?你做梦。”
我像神经病,对着虚无的房间发泄着压抑的所有情绪,那张照片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拍摄照片的主人倾尽了所有感情似的,里面的女孩笑的格外明媚,被主人珍藏在最隐秘的地方,绝不让人窥见。
渐渐的我失了力气,瘫坐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我想起我质问那个男人的样子,我歇斯底里的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西村力有抑郁症。
厚厚一沓病历藏在西村力书桌里,每一份都被黑笔涂抹的乱七八糟。
抑郁症,长达整整十年的抑郁症。也就是说,从西村力母亲去世后,他生病了,那个品行败坏的父亲,把他的痛苦当作是玩闹,在他发病的时候把他关进阁楼,让一个孩子在黑暗和痛苦里挣扎,感受生的消散,死的到来。
他永远的被困在那个阁楼,没有人可以救他,他留在了那个夏天,沉闷,黏腻,脏污的阁楼。
我也救不了他,我的爱,我的恨,都救不了他。
像是淋了一场雨,久病不起,我的出现让他短暂的活了一段时间,回光返照似的,遭受了那么久的折磨他都没有走,可被爱过以后,他却走了,走的那么坚定,那么无憾。
我早就该发现不对劲的,西村力总颤抖的左手,房间里撕掉标签的药瓶,从来都不穿的短袖,都在告诉我,他过的一点都不好,他在煎熬,在自救。
我开始回想,他向我求救过,他说,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他在劝自己,他不是在安慰我,他是在劝自己留下。
为什么他对我态度大变,为什么他突然远离我,为什么我的追问换来冷嘲热讽,这一切在他死后通通得到解释。
他笃定我一定会自己离开,他太了解我了,最知道怎么骗我,怎么赶走我。
因为他下定决心要去死,是哪个时刻呢?海边孤寂美丽的日落?还是雨天枯槁的褪色,是什么时候决定要抛下一切独自离开,我不知道。
我终于听懂了《秋日私语》,绝望中的自我救赎,他指尖的琴键对他而言,是刀尖,他在痛苦里弹奏,期盼着远走高飞,可我不是那只候鸟,我飞不到属于他的春,他的心被锁在铁栅栏外,雨水打湿羽翼,叫他永远也逃不出铜墙铁壁。
“我永远恨你,哥哥。”说完,我头也不回的离开房间,那张照片孤独的躺在那,月光照亮了一角,是西村力不小心入镜的肩膀。
痛苦和思念本来就共生,它们和时间做了交易,随着时间的划过,根深蒂固的种在回忆里,顺着血脉细胞,慢慢占据着关于人生的所有。和恨融化在一起的爱,很肮脏,它不那么清白,像扎在耳朵上的耳骨钉,淋了雨,发炎肿痛。
五年后的今天,我一个人,携着那年威海的风来还愿,我再次来到威海。
已经到冬天了,风里是凛冽的寒意,我裹着厚围巾,走去当年那个街道。
雪花飘落在我的肩膀上,我看着那片熟悉的海,哈出一口热气,口袋里紧握的是一张有些旧的照片。
“还是没变。”低头把那张照片拿出来,是当初在机场,我拍下的西村力。
他穿着白色短袖,耳朵上打了耳钉,下巴上的痣清晰的仿佛在昨天。
“到现在,我还是恨你,可我居然,很想你,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哥哥。”
我一个人喃喃自语。
“威海是我最讨厌的地方了,可它好美,连雪花都比别的地方漂亮些。”
“我给你写过信,日记本也写满了,你当年看的那本。”
“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不是怪我跟你赌气,怪我故意离开你。”
“对不起。”
泪水一滴一滴打落在照片上,我吸了一口气,刺的嗓子生疼。
“你再等我几年,那个老头子死了,我就去陪你。”
“这些年我一直想去找你,一直告诉自己,我恨你,因为如果我不恨你的话,我就没办法过活了。”
“如果我不恨你,我这一生,就寡淡的像开水煮过的豆腐一样。”
“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梦到你了,你是不是听到我那天说的话了。”我颤抖着声音,“你理解错了,我恨你,你才要经常来看我,这样,我就再也不会忘记你了,你看现在,我都要忘记你了。”
“下次,你再回来,回来,看看我。”
这次,没人给我擦眼泪,我一个人抹干净,“西村力,我喜欢你,从我十七岁那年听到你弹钢琴的时候,就喜欢你。”
我哭着笑出来,“我喜欢你弹钢琴,喜欢你冷漠里的温柔,喜欢你口是心非,我喜欢你,以前的无数个日夜,我都在爱着你。”
“你的人生不是无望,我会去那个阁楼救你,如果我早点告诉你我爱你,你是不是就会咬牙活下来,可我想想,我不舍得,我不舍得你疼了,我不舍得你为了我去忍受着什么。”
“哥哥,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我妈怎么样?这几年墓地被我打扫的特别干净,就是没人再来接我回家了。”
我破碎的哭声散落在每一片雪花上,“哥,我的心脏好痛,求求你,回来看看我吧。”
我爱你,我爱着你,在无望里爱着你,在日记本里爱着你,在臆想里爱着不会再回来的你。
淋雨的是你,一病不起的,是永远死在威海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