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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多事之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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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卿只觉得有人在晃她,还一直喊着什么“岚卿,快醒来”。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抱到了昭寤的床里,还梦到了以前。
她揉了揉眼睛,蜷缩成一小团,小声嘟哝:“头好疼。”
“行李和新衣裳都给你收拾好了。”
岚卿浑浑噩噩,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昭寤,和梦里的形象相差甚远。还没来得及伤春悲秋,嘴比脑子快,就说了一声好。
这样的冷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两年前,京城忽然下了猎妖令,凡是生活在闹市中、勾引良家男女的妖怪,一旦被道士抓住,可随意处置。捉妖能者,可加官进爵。
南柯地处偏远,道士和尚芸芸也都是散修,和他们这些不吃人的妖怪相处地分外融洽。自从猎妖令一出,就有许多京城的道士四散各地,到偏远镇子搜查妖怪了。
那些京城里技艺不精、没法排资论辈的小道士到这些镇子里为非作歹,昭寤生怕岚卿也被捉拿,只能让她回山上躲清闲。
那些小道士来胡闹了几个月,也就走了。
岚卿在山上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等到风头过了下山,可是昭寤竟然害怕起那捉妖令来,日日拿着人与妖不可相恋、不可婚配说事。
岚卿离开之前,这酒馆生意也算不上好。等她回来一瞧,简直日日门庭若市,昭寤忙活的脚不沾地,也很少和她聊天了。
几个月的时间,两个人就从蜜里调油变成了现在的冷漠生疏——哦不,是昭寤单方面的生疏。
岚卿伸了个懒腰,仰天长啸:
“我一定得杀了那个提出这些屁话的道士!”
话音刚落,就听见昭寤又推了帘子进来,手里拿着的是一身赶路的衣裳,并一个香囊。
“这香囊是本地相熟的小道士送我的。他说你没沾过荤腥,也从没吸人精气,是个好妖。带在身上,能掩藏妖气不被发觉,路过的道士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那衣服用的料子都是上好的,就连香囊都用的是刺绣的缎子。
酒馆生意好了以后,昭寤身上没有多多少零碎,倒是岚卿身上的衣装越来越新潮和金贵。
可是昭寤从不会开口说这些。她只是把衣服和香囊往床头的矮凳上一放,又盯着鞋尖要退出去了。
像是把自己当成了个丫鬟。
“就为了不被那些臭道士发现,所以你要和我这么生疏吗。”
昭寤的脚步微顿,本想回来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抚。
可是回过头来的时候又看见岚卿双眼潋滟着一点水色,说是赌气,可是到了昭寤眼里和撒娇没有区别。
有一团火从脑子里烧到胸口,再从胸口烧到了脸上。
昭寤把那一瞬间的动腰吞回肚子里,转身甩开门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去临安路途遥远,曲姑娘曲八喜买了一辆马车,让昭寤赶着车去临安。
缰绳交给了昭寤,曲姑娘就心安理得地抱着行李,拉着岚卿上了车。
“我说怎么要我也去,原来是把我当成了不花钱的车夫。”昭寤坐在马上闷闷不乐。
岚卿虽然兴奋,可是还没忘了此行最重要的事:“所以,宋玉到底是谁啊?”
曲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行李里拿出一根钩针来,说什么都要给“没出生的孩子”纳鞋底按,看起来已经疯魔了。
疯魔归疯魔,她说话倒还有条不紊地,给岚卿细细讲了他们三个人的往事。
昭寤原是个孤儿,被个穷酸书生养着,跟随他学字写诗,给一些名门望族的小姐少爷写作业为生。
老秀才说她有灵气,取个名字叫昭寤,说是要她昭昭之时,有幸发寤。
那时候老秀才便说了,“你若是个男孩倒也罢了,这样的灵气,将来一定能中举做个大官。只可惜你一个女娃,我只能把你再养大一些好好嫁出去才是。”
就在昭寤十五岁那年,家里遭了盗贼。那贼人见家徒四壁无可掠夺,又不肯白来一趟只说要刺死这个老的,再白水煮了了那个小的下酒。
那盗贼的刀很久没有磨过,不够锋利,老秀才硬是生生挨了足足十七刀还没绝气。这时,隔壁酒楼的老板宋玉听到动静提剑来相助,一剑封喉,将盗贼尽数斩杀。
老秀才失血过多,已经咽气。
宋玉觉得蜷缩在血泊里的小姑娘实在是可怜,于是出钱把老秀才安葬,尸体处理,把昭寤带回了长生楼。
昭寤除了写大字什么都不会,可长生楼实在是不需要写大字的人。
宋玉见她长相又不如那些歌舞伎子们动人,只得把她送去帮忙酿酒。
那年,曲姑娘来临安外祖家里小住,当时是宝马雕车香满路,曲姑娘独独听到了宋玉的箫声,二人也就因此私定终身。
当晚,曲姑娘当时便提出来要留宿,偏偏这时候昭寤跳出来抱紧了曲姑娘的腰,大声说着没出阁的姑娘不可以外宿,曲姑娘三思。
惹恼了宋玉,昭寤当晚就被关了禁闭,又罚去更苦更累的后厨帮工。
等到被放出来的时候,曲姑娘已经大了肚子。
她温柔地摸着昭寤的头:“又见面了,小妹妹。”
昭寤瞪大了双眼:“你怎么还在这?”
结果曲姑娘笑的开怀,说已经怀上了宋玉的孩子,不用嫁给某某员外做续弦了,是好事。
这次昭寤还想再说点什么也不敢,只能摸了摸曲姑娘的肚子。
曲姑娘拉着她的手,给她吃琥珀核桃,还问她肚子里的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昭寤很会看眼色地低下头,唯唯诺诺:“是个公子。”
她可不敢乱认弟弟妹妹。
后来,曲姑娘连着流了两次胎,宋玉就又送人送马送银子的,说是把她送去静养恢复身子,把曲姑娘和昭寤一并打包丢去了南柯。
那个曾经和曲姑娘山盟海誓的人,早已经娶妻生子。
年少之时欢天喜地的讨来的承诺,也落入俗套的争执。
一到临安城,曲姑娘就下车找宋玉了。
岚卿和昭寤在门口看到那九层高的不敢跟着进去,就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客栈,开了一间房间就歇下了脚。
昭寤赶了几天的车,也不知道累不累,进门又开始对着岚卿絮絮叨叨起来:
“他们的个人恩怨情仇,我们就不掺和了。你也算是见到了,今儿个叫做个痴情人,明儿个就连个住处都没了。所谓痴情种,竹篮打水一场空,委身烟柳,身患重疾,早辞人世。”
岚卿掏了掏耳朵,不是不想听,是这一句话太长了,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如果真如你所说,见过了名山大川,你也就不会当个痴情人了。更何况我们是女子,这世上本没有多少条路给你选,仕途不欢迎我们,农户只盼着我们生育子嗣,做工的厌弃我们的精巧,商贾不信任我们的手段。”
昭寤很少跟她说这么长的话,岚卿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皱着眉仔细思索起来。
她像个被父母训斥的小孩子,手小心地掐着衣服袖子,低着头,挑着眼睛盯着昭寤的嘴,最后撇了撇嘴:
“知道了,我会小心点的,不暴露自己妖怪的身份,不给你添乱,也不会跟别人说我喜欢你。”
这周围的人太多,道士和尚也太多,求仙问道,练习剑气的人更是数不胜数。环境不够熟悉,岚卿收敛了平日张牙舞爪的模样,乖乖收敛眉目,好像又回到了刚刚和昭寤相遇的那时候。
低一会儿头,她还偷偷挑起眼睛来,看她的反应。
只不过这次眼睛里没了调皮,泛着一丁点儿泪光。
真哭了。
昭寤叹了口气,抬手递给她一枚铜钱:“拿去,这个放进你身上的香囊才能去闹市,要记得片刻不能离身。”
说完,又假装起很凶的样子:“你要是敢被人发现,我就再也不让你回家了!要么回你的妖族,要么去外头流浪去。”
岚卿抹着眼泪,伸手倒很快,但是又不敢用力,颤巍巍接了过去:“你到底跟那个道士买了多少个。”
“每天累死累活赚了些窝囊银子,全都给你花了呗,”昭寤哼了一声,看她还是满脸委屈,又凑了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勉为其难的哄了一句:
“这不是怕你真的被抓走了。”
“姐姐最好了!”岚卿扑进她怀里。
这小妖精倒是机灵得很,知道在人间是不能乱叫的。叫老板引人注目,叫主人又奇怪,叫姐姐正是合理又亲昵。
在城里这几天,昭寤跟她说,我虽然不算富裕,也总算赚得几个小钱,玩乐还是拿得出来的。
她说,你见到了更多欢愉,就不会死抓着一个人不放了。
岚卿没坐过灯火摇曳的河上一叶木舟,没见过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没听过杨花落尽子规啼。
玩到尽兴的每一个瞬间,岚卿都要回过头看昭寤。
她总是那样一袭素色道袍,整个人像工笔画成后被雨水泡透的画,墨色全都散开,清隽眼眸带着笑意看她。对视后,她又漫不经心地别过脸去,侧着头看雨,任凭发梢被沾湿。
像春梦醒来的一刹那。
坦率又短暂,放肆而热烈。
她爱惨了昭寤的那一双眼,明明是含情的眼,却要凉薄得着看她,像镶了金的翡翠,清透又庄重。
有时她带着岚卿去逛临安繁华夜市,灯火通明到五更。夜市里什么都是新鲜的,冰酥酪,蜜饯还有各式各样的千层酥。
岚卿在前面跑着,看到了一对十分可爱的兔儿灯。还没等昭寤跟过来,她就买下了那一对儿灯,转头举起,对着昭寤招手。
昭寤远远地,就看到岚卿的眼睛被那一双灯火照亮。
“好精致的灯。”
夜晚瓦子勾栏也十分热闹。
岚卿趴在雅间的桌子上,听着台上歌女咿咿呀呀唱着吴侬软语。桌上放着的是昭寤刚给她买来的酒酿丸子,衣服也是昭寤给她买了新花样,做的新款式。
这里晚上总是下雨,整个人被氤氲得潮湿。
昭寤靠在窗边看雨。
她脸上散落着朦胧的灯影,像被桨搅碎的月光:“你嘴上说着不喜欢我,还是对我这么好。”
明明说是要分开,可是这几天就像是梦里偷欢,好像只要两人抵死不承认相爱,就能这样别扭的相伴到白发苍苍。
这梦每一分每一秒好像都要破碎,可转眼就会溺毙在昭寤温柔的甘甜。
花非花,雾非雾。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脸上晕染着醉红,像是吃酒酿吃醉了,昭寤看了想伸手去揉,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
“我是没有家的,四处漂泊无依无靠。相爱这种事,千不该万不该。”
“可是我刚刚变成人的时候,你也说过,”岚卿探过来抓住她的手,一滴泪顺着脸颊落下,“我可以永远把你身边当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