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泪是珍珠》一晌秋

3、第一颗珍珠

　　“各位嘉宾远道而来，想必都累了，明天还要倒时差，所以，节目组安排了一顿丰盛的当地特色晚餐。”沙导清了清嗓子，“餐后，请大家一起参加破冰活动。”
　　“什么样的破冰？”朱尘率先问出疑惑。
　　她一头风情万种的大波浪，穿着亚麻吊带上衣配热裤，全身布料加起来还没有旁人一件多，完全融入了热带海岛的度假氛围。圈内凡盘点魔鬼身材，朱尘是当仁不让的，她的性格也外向率直，典型的姐系大美人。
　　司真抿了抿唇。这种强制社交活动，对内向人士而言无异于酷刑。
　　沙导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众人少安毋躁。充分捕捉了各人脸上的表情反馈之后，他才满意地进一步解释：“各位都是演员，主题当然离不开表演。接下来的几天晚上，我们将依次重温各组搭档合作过的影视剧，好让不同组的嘉宾互相增进了解。至于同组成员，我们知道，演员对角色的认知也会随着表演阅历的丰富而改变，因此，各位的任务是——赋予它们新的诠释。”
　　——什么意思？要重新演绎之前的角色？
　　——哈哈，别人我不知道，司真都三年多没戏拍了吧，还能演啥？
　　——好烦啊，不想这个素人跟凌瞬搭戏
　　——其实，不考虑司真，祭月亮文真的是好电影
　　——有司真我就不看，人品劝退

　　导演宣布晚饭的集合时间后就离开了，嘉宾们被允许自由活动，基本上就是回房间安放行李。
　　司真胃里的抽搐感在工作人员分发房卡时达到顶点。
　　进入这档节目录制的每一秒对他而言都是煎熬，而这种煎熬可以预期还会持续几十天。
　　他要在一群对他毫无好感的人面前吃饭、睡觉、表演。想到这里，司真不禁扪心自问，上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郦家父子最早起身，也是唯一一组一身轻松走掉的。接着是赖金韵，詹雨亭一直低垂着眼睛不敢和她对视，还是她先拖动了自己的行李，淡淡说了一声：“走吧。”
　　赖金韵的话是对着空气说的，詹雨亭一时没反应过来，无助地左右张望几下，直到赖金韵的身影快转出视线了，才抓起箱子慌慌张张地赶上去。
　　接着，被单独留在沙发上的朱尘面露躁色，目光扫过司真和缪笑羽，最后落在凌瞬身上，勉强开口：“凌哥拜拜，我也先上楼了。”
　　凌瞬从刚才开始就埋着头玩手机，闻言不咸不淡“嗯”了一声作答。
　　鉴于他是出了名的零社交恶犬，不针对任何人，朱尘不以为忤，只觉得终于逃脱了这个微妙场合。
　　朱尘离开之后，休息区剩下的三个人就陷入了更可怕的死寂之中。缪笑羽是个内敛文艺的性子，本来就很社恐，无疑不可能和司真作出任何互动，司真处境尴尬，也不好意思拿出自己的手机来看。
　　他度日如年等待了几秒，凌瞬也不知在看什么，视线一直没离开手机屏幕。
　　这样的话，也许他现在先上去，抓紧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再出门，还可以和凌瞬的时间错开。司真升起这样的念头，便不肯再耽误，冲缪笑羽微微点了下头，也站起了身。
　　这些年来，司真学到一个能让弱者幸存的小伎俩，只专注客观上要做的动作，借此屏蔽掉脑子里的不安和杂念。

　　令司真庆幸的是，在他收拾完毕前，凌瞬都没有进门，再次见到凌瞬已经是晚上六点半的餐桌边。
　　晚餐是小型自助，但安排得很奢侈，配了好几位厨师全程服务。这座异国岛屿的食物中，有一半是腌制的生食，另一部分则主要是烘烤和煎炸食品，使用许多国内少见的地方香料，调味以酸、咸为主。
　　司真从小到大都不怎么挑食，近来生活得又很抠搜，见到满桌琳琅满目的菜肴，原本胀闷的胃突然不药而愈了。毕竟有镜头，司真矜持地拿了一些感兴趣的菜肴回到桌边，正好瞥见朱尘的盘子。
　　一撮鹰嘴豆沙拉，几片三文鱼，一小碟芥末酱油。
　　司真咋舌。好身材是她应得的，旅途都这么劳顿了，也不肯给自己开个小灶。
　　“郦哥，你拿这么多吃的呀？”朱尘特意对着镜头亮了自己的晚餐，打破了餐桌上的沉闷气氛。
　　郦嘉元笑了一下，说：“最近增肌，不用非常克制。”
　　朱尘嘟囔：“羡慕啊。”
　　赖金韵问：“你身材都这么好了，还对自己这么严格啊？”
　　朱尘笑着打了个哈哈：“角色需要嘛。看，凌哥对自己也很严格。”
　　凌瞬坐在离司真遥远的对角线位置，摄像师跑来拍他的餐盘，几乎都是高蛋白的海鲜配干净碳水，高脂肪的食物一样也没有。
　　司真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盘中的炒粿条和炸虾：……
　　——素人真好，不用身材管理
　　——反正没角色需要，就让他吃吧
　　——还以为朱姐的好身材是锻炼出来的，没想到是饿的，哎
　　司真的口福应该没有碍到众人的眼，因为压根就没有挨着他坐的人，最近的一个是詹雨亭，也和他隔开了一张凳子。
　　餐厅里的几人都满腹心事，话题每次掉到地上，就要隔非常久才勉强被捡起来，像上学时老师问“谁来回答这个问题？”一样，全仰赖志愿者的恻隐之心。
　　除此之外，司真只能听见餐具碰撞的叮叮声，像打碎的瓷片散落在音响播放的古典音乐里。
　　——不好看，太尬了
　　——这几人死气沉沉的，来点矛盾冲突啊
　　——我坚持到观影，再没意思就撤了

　　晚饭后，司真跟着大部队上到酒店顶层的视听室，里面已经提前熄了灯，只有座椅周围一圈点着黯淡的地面辅助光源。
　　“请各组搭档坐下。”
　　嘉宾们全数落座之后，影片开始了放映。
　　和组别顺序一样，今天晚上放的是司真和凌瞬搭档拍摄的电影《祭月亮文》。
　　其实说是搭档也略微夸张了。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司真大四刚毕业，在校期间以学生身份被选角导演挑中，出演的不过是个男三号。凌瞬的戏份就更少了，都知道他是富家公子，这回“触电”不过是玩票性质的。
　　《祭月亮文》讲的是女孩寻找故里的故事。女主角常月和司真饰演的常星是龙凤胎，因为家境贫寒，父母将常月卖掉，常月那时候年纪太小，记不清故乡的具体方位，只依稀记得那是个离月亮很近、月色极美的地方。长大后，常星一直跋山涉水寻找自己的姐姐，然而家乡爆发战争，故事里的人物遍尝颠沛流离的滋味……
　　凌瞬出现的镜头虽然少，但舔屏的弹幕厚到可以盖住画面，而司真每次出现都伴随着一片讥嘲之声。
　　直到情节来到分别从属于两方势力的常月和常星屡次擦身而过，对情节的讨论慢慢多了起来。
　　三年以来，司真从未重温过这部影片。
　　他本以为会勾起自己的很多伤心事，满心抗拒，可认真看进去了才发现，原来自己当时的演技那么青涩，好多不必要的小表情、小动作……一旦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层面，脑海里那套关于演技的系统开始运转，那些伤春悲秋也要退让三分。
　　不远处，郦家父子、关系稍有回暖的赖金韵同詹雨亭也在轻声探讨剧情。正在司真全情投入之时，黑暗之中，一个人忽然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出了视听室。
　　……
　　是凌瞬。他一言不发地离场，无形之中表明了某种态度。
　　缪笑羽蹙了一下眉头，不着痕迹地瞥了司真的方向一眼。
　　最终，常星中弹，临死才知道杀死自己的女人是寻找了一辈子的姐姐，在姐姐的怀中两人相认。常星一直笑着劝慰姐姐，而常月忍耐许久，直到弟弟没有了动静，才发出锥心泣血的哭声。
　　——眼泪绷不住了
　　——该说不说，司真确实有演技
　　——明明可以靠演技，偏要去做不法的事
　　——自断前程，活该
　　——吃点好的吧，姐姐这才叫演技
　　司真听见有谁抽了一张纸的声音。

　　——好逊的演技。这是司真看完电影后最真实的崩溃。
　　几年来，他一直认为自己竭尽赤诚捧出的表演被付之一炬，总在午夜梦回时遗憾惋惜。
　　可要是早点重温的话，他也许就会发现，这种还欠打磨的表现，并非值得他那么痛心。
　　若是现在的他……
　　片尾曲的如泣如诉之中，视听室的灯光被点亮，凌瞬跟着工作人员走进房间。
　　导演再次冒了出来，宣布凌瞬和司真将要完成的任务。
　　“共同演绎影片中的经典片段。”
　　若说方才司真还对和凌瞬一同表演感到棘手，此刻的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压倒了一切：重新演一次常星！
　　他太想试一试，现在的自己可以演到什么样的地步。
　　“凌瞬的角色是——常星。”
　　司真愣住了。凌瞬的唇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其他嘉宾也相继愕然，视线在面色冷淡的凌瞬和司真脸上来回逡巡。
　　“司真的角色是常月。”

　　表演是演员的看家本领。无论平日里有多内敛，哪怕在人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演员，只要进入工作状态，就应当什么都演得出来。
　　凌瞬阖起双眼，躺在司真的膝盖上，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感觉到大颗滚烫的泪水纷纷跌坠在他脸上，很烫，耳朵甚至能听到泪珠碎裂成瓣的声音。
　　——卧槽，要不是对着司真这张脸，我就哭了
　　——对着司真的脸我还是哭了
　　——他的眼泪说下来就下来？
　　朱尘轻咬后槽牙，发出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司真没有用和原版常月一样的演绎方式，他的哀恸更克制，声音很小，可是无声中泪如珠坠，只让人觉得，他一定受了很多很多委屈，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他的哭就是哭，找不到人工斧凿的痕迹。
　　部分演员可能会为被截丑图而束手束脚，司真完全没有这等挂碍。他嘴角的细小颤抖、牙齿的打战、鼻翼的翕动、眼皮的浮肿全都纤毫毕现地暴露在观众眼前。
　　奇怪的是，这样的逼真却一点也没有让他显得难看，因为鼻尖和眼眶泛红，司真本就白皙的皮肤更透明了，明亮的泪光也让双眼折射出震慑人心的情感锋芒。
　　常月无法接受弟弟的离去，抬手轻抚他渐渐失温的面颊。
　　——家人们我有罪，我真的想说他好会哭，碎掉的样子太美了
　　——我……暂停骂司真十分钟
　　——原谅我脑补了几十万字虐心小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真的有几十万字虐心的过去
　　不知是不是黄金时间段刚好到了，弹幕的数量急遽增多，把凌瞬粉丝愤怒刷起的“我哥独美”都淹没了过去。

　　戏份结束了。
　　司真托在下面那只手轻拍了拍凌瞬的后背，示意他起身，没有留意到被他抱着的人这几分钟以来僵硬到了什么程度。
　　一从那个六亲不认的表演状态出来，司真立刻变回了无所适从的万人嫌。他找来餐巾纸揩掉眼泪，表情恢复如常，这才注意到，室内除了郦仲面色复杂，凌瞬面无表情，其他人几乎都红了眼圈，缪笑羽甚至流了不少眼泪。
　　“你演得很好。”半晌，郦仲令人意想不到地开了口。
　　这是除了凌瞬之外，所有嘉宾对司真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