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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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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奥斯特拉来看我。他问我需要什么,我随口答道:“一车到死都读不完的书吧。”这样我就能在书堆里安安静静地腐烂,不惹任何麻烦。我在雄虫保育院确实过了一段这样的好日子,除了晒不到太阳,每天能吃饱饭,能做运动,无人打搅地看书,偶尔和奥斯特拉聊聊天,用尖酸刻薄的话肆无忌惮嘲讽对方,活动舌头,锻炼牙齿。现在再看,当时枯燥乏味的生活,经过岁月的洗涤,反而如金子一般熠熠生辉。
或许是因为我对命运的轻视,神明对我向来悭吝,让我短暂地拥有,随后又在我沾沾自喜时毫不犹豫地剥夺。于亲情如此,友情如此,健康也是如此。使我如今只能瘫痪在轮椅上,孤坐监牢,数着心脏的跳动,靠旧日的回忆苟延。
回到二十年前吧。在我修养的第三个星期,克塞特带了一个戴着金边眼镜,提手提箱的白袍医生过来。他俯下身,冰冷的听诊器贴上我的皮肤,激得我汗毛立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凭借经验宣布我已痊愈,说我可以回去上课了。克塞特闻言乐得眉开眼笑,说当晚要为我举办庆祝宴会。我不愿与他虚以委蛇,说不用,但他向来把雄虫的话当成是咿咿呀呀的呓语。
“那就晚上见,我亲爱的小殿下,你的同伴都可想念你了。” 他朝我凑过来的时候,奥斯特拉不动声色把我推到一边。
“我们会去的。” 他弯下腰,直勾勾地盯着克塞特。
“那真是太好了。等你们哦。” 克塞特咧出灿烂的微笑,朝我眨了眨他水润润的蓝眼睛,翘着两只手,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我同奥斯特拉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在额角边手指虚空打圈,连连摇头,表示对克塞特的精神实在没有指望。我们都知道克塞特不是什么好人,所以赴宴时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奥斯特拉佩戴蓝色的宝石,将每一根金发梳得服帖闪亮,用他的话说,别人越是垂涎,越是说明他美。那就让他们垂涎去吧。他翻出一件白色的丝绸衬衫让我穿上,又给我打了领结。如果不看我的腿,我还真有一种自己是王子的错觉。
“挺直了。” 奥斯特拉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本来腿就瘸,还像只虾子。” 他要求我如舞蹈家一样伸长脖子,沉下肩膀。在这方面他非常严格,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件事后。他极力想让我有别于其他的雄虫。我是能够理解的。换我是他,也不想跟在一条残蛆身侧,那未免太影响心情。
等我们到场时,食堂已经乱成一片。雄虫们在餐桌上横冲直撞,一只只张着血盆大口,馅饼和果酱面包漫天飞舞,仿佛战场上迸溅的残肢。一块苹果派迎头痛击,奥斯特拉没来得及把我拉开,棕黄色的糖浆就浸透了衣料。克塞特站在楼梯上,朝我们遥遥挥手。
“来啊,小殿下,就等你了。” 他笑容灿烂得过分,眼睛亮得惊人。雌虫都是护崽的。他的幼虫受了伤,必然要在我们身上报复回来。我们那时候并不知道,Z31的领主与赫尔弥斯的家族有商业往来。他当时必得了指示,要为难我们。
奥斯特拉推着我,头也不回地就走了。那晚上,我们饥肠辘辘,肚子咕咕作响,翌日一早就跑去食堂,却满目狼藉,只剩昨晚的残羹。奥斯特拉盛了一盘子青豆,又拿了两张相对完好的玉米饼,把有痕的地方掰掉了。饼放了一夜,有些泛酸,但对辘辘饥肠而言,食物的新鲜已经不重要了。我就着水,囫囵吞下去,才感觉皱巴巴的胃部有所舒展。
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课堂。教文法的教师挎着他松垮的大包,拖着脚步走进来,对着吵闹不休的孩子,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上课。他个子很高,中年人模样,戴着黑色圆眼镜,发丝分明,头皮膛红油亮。他已经半秃。
“请翻到第五十二页。” 他歪着头,拖着嗓音,慢吞吞地说。
一只雄虫把一页书哗啦撕了下来,团成纸团,砸在了他的后背上。教师背对着学生,似无所察,在黑板上顾自书写。他的板书很漂亮,但无人欣赏。奥斯特拉低头刷着终端,我见老师一时半会儿不会转身,就悄悄拿出昨天未读完的《地球简史》。我已经来到了第一次工业革命。那作者花了大篇幅去论证科技与经济的关系。他写:我们的科技是短板的科技。我们有先进的宇宙航行技术和武器制造,可医疗与轻工业却匮乏得可怜,国民的健康得不到保证,商业萧条,这个国家就像是一个瘸步的巨人,摇摇欲坠,蹒跚而行…...
“殿下,请问您在看什么?” 文法课的教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高高地立在我面前。那双无光的眼睛垂视着我,让我的心脏慢慢收紧了。
“一本历史书。” 我说。教室里难得的鸦雀无声,孩子们都瞧着这边,目光好奇。一个棕头发的雄虫把手指塞进嘴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吞咽声。
“名字是什么?”
“《地球简史》。” 我看着他把我的终端拿起来,眼珠移动着。
“殿下,这书是禁书,是谁给你的?” 他问。
“这不是!” 我说。
“这是!” 几只幼崽喊叫起来。
但他像是没听到这句话,又抬高声音问:“是你的保姆给你的吗?”
“不是。” 我立即反驳,“没有谁给我。” 我朝他伸出手,像一只任性的雄虫那样说:“我命令你。给我,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对不起殿下,我不能还给您,这违法。” 他的嘴角抽搐着,声音沉闷,“我的工作是保护你心灵的纯洁。”
忽然,门砰地被打开了。克塞特的眼睛直勾勾瞧着我,蓝得可怖,嘴角还是挂着夸张的微笑。他身后跟着四位穿着黑色制服,面无表情的军雌,他们腰间别着银色的激光枪,黑色的靴子硬邦邦绷在小腿上。他们进来的时候,保姆们抱起哭叫嚎啕的雄虫,一个接一个离开屋子。现在整个教室里,我是唯一的孩子。奥斯特拉扶着我的肩膀,站在我身侧,眈视来者。只听克塞特尖声说:“虫神在上,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院长,有人给了殿下禁书。” 文法课教师把我的终端交给克塞特,机械地说。
其中一个军雌黑洞洞的眼睛看向我。克塞特把终端捧给这个长官,他扫了几眼,同我简洁地说:“阁下,这本书我们得带走核查。” 他又指着奥斯特拉:“您的侍从也得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里?” 我尖声说:“他是我的人,你们谁敢带他走!”
“省省力气吧。你就算把嗓子嚎出血,他们也不会听你说什么。” 奥斯特拉冷笑道。
军雌什么也没说,抬了抬手,他的随从就给奥斯特拉戴上了手铐。旧日的情景又浮现在了我眼前。我双目圆睁,几乎要把眼睛瞪出血。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乔凡尼还是亚历山大会怎么做了,全凭借本能高喊:“终端是运输舰上的军官给我的,终端上的书是帝国第一军事学院的教材。你们要查,把我也一起带走。不光要查我,整个运输舰,列书单的人,读过书的军人,统统全部都要查——”
我被一双粗壮的手臂拦腰抱起。一个雄保院的看护雌虫挟着我往外面走。我锤他的肩膀,嘶吼叫喊,和任何一只愤怒狂躁的雄虫幼崽没什么两样。奥斯特拉看着我,目光深长,嘴角挂着他惯常的讽笑。自始至终,他脊背笔直。在他身影将要消失于门后时,我张开嘴,咬住看护雌的耳朵,把他的整个右耳皮生生撕扯了下来。他发出了痛叫,但是没有松手。我见谁咬谁,最后被关入禁闭室,戴上了止咬笼,手和大腿被束缚带捆在铁床上。他们没有缠上我的脚腕,知道它们只是摆设。
我知道挣扎无用,所以不再挣扎。我试图让愤怒填充脑海,以免恐惧占领心神。这恐惧不来自于我经历的死亡,而在于我的过错。我害了奥斯特拉。如果我没有读那本该死的历史书,他就不会被带走。我还出卖了威廉尔特和军舰上的士兵。如果他们因为我的话被带走,这么多条人命,就全背在我身上了。
他们给我喂饭的时候,我别过头,抿紧嘴唇,拒绝进食和饮水。他们就用哄幼虫的语气哄我,我毫不理睬。于是他们卸下了我的下巴,强行把食物灌进去。农人会这样填灌鸭子,让它们在入炉前肚腹饱满。我第一次体察到牲畜的痛苦。我说的话语无人聆听,我的行为被人视作是癫狂。克塞特和那个白衣服的医生又来了。他说我受了巨大的惊吓,影响了精神,需要电击治疗。
毫无疑问,这是以治疗为名的刑罚。他拿了两个金属片贴在我的太阳穴上。电流释放时,我感到一根铁杵在大脑里狠狠搅动。我仿佛一个癫痫病的患者,手脚抽搐着,翻起眼白,涎水直流。这垂死之痛冲淡了我心灵的痛苦。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幢幢的黑影在我面前巡游,好像死者的灵魂离开冥府,从往昔来到现在——
梦境里的日光刺入我的眼目。我听到一声尖叫,一阵脚步声,我的身体变得轻盈,像一朵云,往那蓝天的尽头飞去。漫长的时间过去,我终于得见世界边缘的景象,那里生命沉滞,黑暗永恒。这时,我又听到了来自古老时空的话语。那个声音隔着千万年的岁月来到我的耳边,说:“你看,这里就是我们将要征服的。”
我一度休克,这让他们以为我濒死,总算停止了治疗。但电击疗法对我是有益的。它塑造了我的面容。我愤世嫉俗的阴郁被与世无争的安详取代。我恢复了正常,也学会了微笑。而奥斯特拉则被扣上了毒害雄虫思想的罪名,送去了雌戒所。这是莫须有的罪名,自始至终没出过Z31星。我再见到他,已经是十二年后。那时,他已经是三只幼虫的雌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