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欧阳邈邈

7、第 7 章

　　只见那群浮生山的小弟子们个个气焰嚣张，指着蓝衣少年恶声恶语地骂：“你这个不祥之人！滚出浮生山！恶魔之子！被诅咒的怪物！打死他！打死他！”

　　骂声伴随着石头雨点般砸向小暮千，逐渐将他逼到了池水边。那少年脸上的伤尚未愈合，早已血迹斑斑。几块尖锐的石头重重砸在了伤口上，瞬间染红了他身上的布料。

　　思羽坐在一旁，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神情颇为漫不经心：“这些事她早知道啊……那年她闭关结束后，正好撞见这一幕，救下了暮千，狠狠训斥了那群小兔崽子，还惩罚得够狠。然后呢？这镜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在搞记忆重放吗？”

　　随着镜中画面一一展开，一切都按着她记忆中的轨迹重演。正当思羽百无聊赖地思索时，画面突然一转，呈现出了一些她从未见过的细节——

　　那是她闭关时的场景。彼时的暮千形单影只，满身新伤叠旧痕，竟咬牙勤加修炼。几年之间，他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崛起，将欺负过他的同门一一击败。每次都是寡言少语，不露半分锋芒，但拳脚间的狠劲却令人心惊。

　　思羽瞪大眼睛，猛地拍桌而起：“十几岁！才十几岁的小暮千，就已经这么厉害了？！”

　　镜中画面继续往后，重现了当年她出关后发生的事：发现暮千已能自保后，她还不吝夸赞，甚至有些骄傲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他“不愧是我思羽的徒弟”。但紧接着，她便又投入到自己的修行中，对他不闻不问。

　　看到这里，思羽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她不禁微微张开嘴，眉头紧皱：“怪不得……总觉得这个视角哪里怪怪的……”

　　她盯着那蓝衣少年的眼神，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这是暮千的记忆！这一切，分明是她小徒弟藏在心底的过往！

　　这……难道是记忆镜？不对，更像是一面“过去镜”。

　　思羽皱眉推测：“这镜子上一个的使用者是暮千，而它的禁制恐怕是被缝合怪的法力无意中触发了。”

　　于是，她现在竟能看到镜子里暮千的过往记忆！

　　画面一转，小暮千低头颓丧了许久。他想尽了办法去见思羽，可她总不是在修炼，就是在闭关。通报的弟子一板一眼地告诉他：若非紧急事件，师尊不许擅自打扰。

　　在这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暮千终于想到了一个荒唐却有效的办法。他找到当初欺负过他的那些人，威胁他们打伤自己。

　　于是，便有了后来思羽频繁出关闭关的记忆。她心中那个永远软弱无害，必须保护的傻白甜徒弟形象，就这样深深根植了下来。

　　镜外的思羽看着这些，整个人都愣住了。她合上嘴，却忍不住又咧开，似笑非笑：“到底是该骂死暮千，还是拍死我自己呢？”

　　镜中的画面依旧继续。

　　因为暮千的“伎俩”，他在思羽这里得到了远超其他弟子的关爱。可日子久了，思羽也渐渐疲惫了。她一心想要修成神，而为了让自己安心闭关，还特意叮嘱门生弟子们：“照看好暮千，务必确保没人欺负他！”

　　“门主放心！”弟子们纷纷拍胸脯，“绝不会让人钻了空子！”

　　可惜，这“钻空子”的人，竟然就是暮千自己。

　　那些被他威胁欺负他的同门，早已被思羽修理得怕了，又迫于暮千的实力和受宠程度，谁也不敢将真相说出口。万一被暮千倒打一耙，他们可承担不起。于是，浮生山的弟子们除了尽力躲着他，什么都不敢做。

　　思羽看着镜中场景，嘴角抽了抽，忍不住自嘲：“看来我是真的不适合当掌门。现在七星星接任了，倒也挺好……”

　　她陷入短暂的自我怀疑。难道她真是那般一叶障目？师父的话在脑海中响起：“羽儿，你就是太护短了。”

　　画面继续展开，浮生山的弟子们几乎对暮千避之不及。因为谁都知道，若是整了暮千，后果不堪设想。

　　可暮千并不满足于这样的日子。他每天都在思羽渐渐稀疏的关怀中煎熬。没有师父的日子实在太长了。他也不想欺瞒她，可两年了！整整两年！

　　师父怎么能忍心闭关这么久？

　　这一天，浮生山显得格外安静。大师兄七星星和二师姐花鼓一如往常，过来向暮千打招呼。整个浮生山上下，也就这两人敢在暮千面前自如行事。

　　暮千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目光沉沉。他从未对这两人起过其他心思，不是因为他们实力强横，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两人是师傅心头的特殊存在。他不敢碰。

　　这一天，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山门的宁静。一个弟子急匆匆地冲进了思羽闭关的密室，语气慌张：“掌门，不好了！暮千师弟被妖物袭击了！”

　　听到这话，思羽只觉心脏一沉。她匆匆赶往后山，见到的第一幕便是浑身伤痕的小徒弟。他的脸上，赫然又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

　　思羽怔住了，胸口像是被一只手攥紧，呼吸都变得困难。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愤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的小徒弟。

　　那一天，整个浮生山的人第一次见到了他们掌门真正暴怒的样子。平日里淡然温和的思羽，竟点燃了整座后山。那些胆敢伤害暮千的妖物，无一幸免。那个划伤暮千脸的妖物，更是被她亲手拧碎了神识。

　　这一举动，震慑了整个浮生山。无论人还是妖，全都瑟瑟发抖。有人说，那一刻的思羽，不像仙门中人，更像地狱里的罗刹。

　　从那天起，浮生山群山里的妖怪消失得干干净净。偶尔还有几只幸存的妖物，也全都连夜收拾铺盖逃之夭夭。

　　而思羽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她违背了仙门规矩，以极端手段处决妖物，被罚受三十道雷鞭。

　　暮千得知此事后，内疚得几乎抬不起头来。他一次次向师傅忏悔，觉得自己害她受了不该受的罚。

　　然而，思羽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安慰他：“雷劫之刑而已，不算什么。倒是帮我开了窍，术法又精进了不少，也算因祸得福吧。离修成神更近一步了呢。”

　　之后的暮千显然变得安分许多，再也没有做出那些间接伤害自己的事。然而思羽的心里却留下了阴影。每次闭关，她总待不了多久，便要出来确认暮千的情况。只有看到他平安无事，她才能安心修炼一段时间。如此周而复始。

　　尽管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般的修行让她难以专注，但凭借她的天赋与悟性，思羽终究还是修成了神。

　　正当思羽在镜中沉浸于这些过往时，耳边传来一阵摇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师傅？师傅？”

　　她回过神来，抬起杵着下巴的手，发现暮千正坐在她面前，满脸担忧。

　　“师傅，您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我们都昏迷了，是浮生山的弟子帮我们安置回来的”

　　思羽敷衍地点点头，发现他们怎么把自己抬回了暮千的房间，她用余光扫到了桌上的铜镜，迅速不动声色地将它收进袖中：“你既然醒了，就好好休息吧。夜深了，为师也该回房了。”不等暮千回话，她便甩了甩衣袖，飘然离去。

　　暮千望着师傅离去的背影，难免失落。
　　最终默默走进森林练了一夜的武艺。

　　而另一边，思羽终于回到房中，急不可耐地拿出袖中的铜镜，迫不及待地再次进入其中。她喃喃道：“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镜中的画面渐渐清晰，出现了小时候的暮千。他正牵着她的手，与她一起站在浮生山巅。

　　晨曦微露，群山叠翠，云海缠绕着山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薄雾。暮千仰着小脸，望着眼前的景色，眼中透着兴奋：“师傅，您为什么给这里取名叫浮生山呀？”

　　思羽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着答道：“这名字不是师傅取的，是师傅的师傅取的。他常感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于是便取了这名吧。”

　　“师傅，什么是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呀？浮生又是什么？”小暮千仰着脸，眼睛里盛满了晨光和好奇。

　　思羽俯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着逗趣道：“笨！这种问题以后你上了学堂就知道啦。”随即，她的语气柔和了些，认真解释：“浮生指的呢，就是这浮世，这人间。
　　浮生若梦呢，是说这世间万物如梦一般，真假难辨，一切不过是短暂的虚幻人生。而在这短暂的梦里，我们能拥有的快乐，又能有多少呢？”

　　小暮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像在背书一样重复道：“哦……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思羽看着他天真的模样，嘴角忍不住上扬，眼神也柔软了几分。

　　画面忽地一转，镜中展现出一个身穿麻布长衫的男子。他步伐潇洒，举止随性，正背对着浮生山挥了挥手，朝山门外迈去。他头也不回地笑道：“羽儿，师傅走了！咱们江湖再见！”

　　他的声音里满是洒脱和豪迈，仿佛天地之间，再无什么可以束缚他。

　　而远处，一个少女的声音不满地响起：“糟老头子，走就走，废话怎么那么多！”

　　虽是怨怼，语气却带着掩饰不住的不舍。

　　镜中，两人渐行渐远，但当彼此背对的时候，眼泪却不约而同地涌上了他们的眼眶。

　　思羽静静地看着画面中十三岁的自己，那稚嫩的面容带着倔强，她心底竟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这是我的记忆？”思羽愣了愣，眉头微蹙。她又仔细回想了铜镜的使用规则，才发现自己看到的，竟是镜中重现的过往。

　　“这是什么破规矩……”她低声嘟囔了一句，目光却舍不得从画面中移开。

　　镜中那个背影，她记得再清楚不过——那是她的师傅，一个人如其名、肆意洒脱的男人。

　　逍遥客，这三个字在她心中翻涌出太多的记忆与情绪。

　　他是浮生山上一代传奇，性情潇洒如风，从不循规蹈矩。他总说，活着就该自在逍遥，无拘无束，厌恶所有条框束缚。可后来，这样一个视自由为生命的人，却爱上了一个凡间女子，为了她，甘愿舍弃一切，包括成神的机会。

　　镜中画面一闪，又切到了那个离别的场景。那一年，逍遥客将门主之位传给了年仅十三岁的她。

　　“小羽啊，师傅以后可不陪你了，这浮生山便交给你守着啦。”他看似随口一句，语气轻松得好像在开玩笑。

　　可那时的她怎么能接受？她攥着拳头，大声冲他说：“师傅变了！你以前最讨厌的，不就是情爱和束缚吗？现在你自己却往里跳！你明明可以成神，为什么偏偏要自作茧自缚？”

　　逍遥客听了却不恼，嘴角勾起一抹潇洒的笑意，仿佛她的指责于他而言只是云淡风轻。

　　“羽儿，遇到倾城羽之前，我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另一种活法。”他的目光悠远而深情，“她是我这浮生中的欢，为了她，一切都值得。”

　　思羽至今记得自己那时的震惊与愤怒，年少的她根本无法理解他口中的“值得”。她只记得，那一天，师傅走了，她一个人站在山门前，眼泪落得比山间的雨还急。

　　镜外的思羽凝视着铜镜中不再波动的画面，心绪一阵恍惚。她喃喃道：“逍遥客……你到底有多久没回来过了……”

　　可惜镜中无声，她的问话，也无人回答。

　　思羽十三岁那年，便继承了掌门之位。

　　她的师傅逍遥客实在等不得了。他的心上人倾城羽正等着他，等他抛下一切，与她共度余生。然而，责任沉甸，浮生山这一方清净之地，是他耗尽心力守护的基业，哪能轻易放下？于是，他多留了一年，待到思羽勉强能够撑起门主的大旗，这才拂袖而去。

　　这一年间，逍遥客几乎耗尽所有心力，寻找为倾城羽续命的法子。她是个凡人，体质属阴，虚弱至极，哪怕是修仙之道，也于她毫无用处。无论如何努力，她都无法触及那长生的门槛。

　　最终，逍遥客做出了决定：他放弃自己只差分毫便可成神的漫长寿命与无上修为，甘愿削去仙骨、弃了仙籍，只为化作一个普通人，与她携手过寻常日子。

　　临行前，他站在山门下，任山风拂乱了鬓发，衣袂飞扬。

　　“师傅，”思羽站在他面前，双眸沉静却带着深深的不解，“离开仙门，削去仙骨，变回凡人，寿命只有数十载……师傅，您当真不会悔吗？”

　　逍遥客闻言一笑，星火流转于眸中，满是坚定，“为师绝对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