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欧阳邈邈

3、第 3 章

　　那时的暮千，刚被思羽从人间带回浮生门。彼时，他还是个沉默寡言、懦弱孤僻的少年。浮生山上的同门弟子们，总爱拿他当笑话。他们说他是“怪物之子”，沾上他便会被厄运纠缠。

　　他的半张脸上布满不规则的疤痕，像一条条扭曲盘踞的毛毛虫。那些伤痕有的刚愈合结痂，有的还隐隐淌血，狰狞得令人避之不及。他的沉默，他的自卑，全都写在那张脸上。

　　思羽第一次撞见暮千被人欺凌时，他正被一群弟子围着。有人朝他扔石头，有人骂他“怪物”，还有人直接将他推进了冰冷刺骨的池水。暮千从水里挣扎着爬上来，全身湿透，冻得发抖，却连一句抱怨都没有，依然是那副忍气吞声的样子。

　　“为什么不还手？”
　　思羽皱着眉，问被她救起来的暮千。他低垂着头，像是怕水珠从额发上滴到她的鞋上。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了一句：“他们不会听的。”

　　那一刻，思羽是真的有些火了。她思忖着，这徒弟是怎么被教成这样的？可转念一想，这孩子被欺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张脸上的疤痕总是好不了，多半与这些欺凌脱不开关系。

　　于是，思羽那天花了几天教他“反击”的道理，甚至亲自示范了如何揍人一顿，直到看到暮千可以完美运用术法了这才满意地将暮千放回去。她本以为这孩子终于开窍了，哪知再过两年出关时，竟发现他又成了原来那个挨打不还手的怂样！思羽气得不轻，甚至怀疑自己的教育方法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捋着袖子，暗暗琢磨：“七星星不也挺能打的吗？花鼓虽然疯了点，但也不至于怂成这样啊！怎么偏偏暮千教不出来呢……”她狠狠叹了一口气，头都大了。

　　如今，站在妖群中挥剑的暮千，身形稳健如山，剑气凌厉如风，哪里还有当年的半点怂样？思羽望着他，突然生出些许陌生感。
　　而暮千却全然不知师傅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他专注地挥剑斩妖，直到一个妖物的血迹飞溅到了他脸上。他慌乱地别过身，用手帕擦拭那张唯一没有伤痕好看的左脸，可怎么擦都觉得不够干净。他一边低头擦脸，一边偷偷打量四周，终于在一只妖物的尸体上发现了一面小巧的铜镜。

　　他将镜子拿在手中，对着自己的左脸端详片刻，又仔细擦去了血迹和灰尘，还顺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襟。确定自己看上去没有太狼狈后，他才稍稍放下心来，朝思羽走去。

　　思羽瞥了他一眼，冷不丁开口：“鬼鬼祟祟的，暮千，你在干嘛呢？”

　　暮千一怔，赶忙回答：“没……没什么！师傅，我已经把妖都清理干净了。”

　　思羽挑了挑眉：“那你怀里藏的好东西，是不是也要交给师傅看看？”话音未落，她一把从暮千怀里掏出了那面铜镜，举到自己面前细细端详。

　　“我家的小徒弟，终于长大了啊，开始注意形象啦！”思羽笑得意味深长，又低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是随口说道：“说吧，看上哪家姑娘了？师傅给你做主。”

　　暮千闻言，下意识咬了咬牙，却没有回答。思羽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避开了自己的脸，她抬手拍了拍暮千的肩膀，认真说道：“暮千，你要是担心脸上的疤，就不必多想。喜欢你的人不会在意这些疤痕的，明白吗？勇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这一句话，让暮千心头涌起阵阵暖意。他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师傅，您说……无论我喜欢谁，都会被允许吗？”

　　“嗯？”思羽闻言一怔，随即狐疑地盯着他：“你喜欢的不会是……妖物吧？”

　　暮千急忙摇头。

　　“那你喜欢的不会是……”思羽顿了顿，声音压低，“男人吧？”

　　暮千的眼睛顿时瞪大，连连摇头。

　　思羽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徒弟总算没走歪。”她模仿起她师傅的动作，摩挲起并不存在的胡须，叹道：“其实啊，无论妖物、男人还是魔道中人，只要真心相爱，不行害人之事，为师都护得住！人生短暂，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暮千听得眼眶微热，刚想说点什么，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思羽眉头一皱，朝声源处看去：“是花鼓的气息！快走！”

　　前方，一位穿着枣红衣裙的少女正与一只妖狼缠斗，她的左腿被妖狼死死咬住，疼得直咧嘴，却仍不忘嘴硬：“我师傅说狗咬我一口不能咬回去，可我偏不信这个邪！你咬我一口，我非得咬还你！”

　　说着，她竟张嘴狠狠咬向妖狼的脖颈。

　　妖狼吃痛，咬牙怒吼：“我不是狗！”

　　花鼓扬起嘴角，啐出一口狼毛：“管你是狗是狼，敢咬我就得做好被咬回来的准备！”

　　妖狼发出低沉的咆哮，双眼透着凶光，锋利的獠牙在月光下泛着寒芒。它猛地跃起，势如猛虎下山。

　　花鼓眼神一凛，手中的鞭子“啪”地一声抽响，仿佛撕裂了夜色，准确无误地缠住了妖狼的前爪。

　　“哼！小狼崽子，也敢嚣张？”她冷笑着，猛地发力，将妖狼的身形硬生生拉偏，重重摔在地上。

　　妖狼翻滚着挣扎，喉间发出不甘的怒吼，四肢用力蹬地企图站起身。花鼓眼疾手快，鞭子再次缠上它的后腿，猛然一抽，直接将它拖了回来。

　　“躺下！”花鼓一脚踩住妖狼的背脊，力道精准而凶猛。她一边施力，一边轻哼道，“这么不老实，是想让我多花点力气吗？”

　　妖狼挣扎得愈发剧烈，尾巴横扫过来，试图打乱她的重心。花鼓冷哼一声，灵活地跃开，随后鞭子骤然绷直，如灵蛇般迅速缠住妖狼的脖颈。

　　“再给你个机会，乖乖趴下，不然——”花鼓话音未落，猛地用力一拉，妖狼被拖得一个趔趄，四肢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再挣扎啊？”花鼓居高临下地看着它，笑容里透着几分得意。她挥舞着鞭子，在妖狼身侧“啪”地甩了一下，震得它浑身一颤。

　　妖狼发出一声低哑的呜咽，终于明白再顽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缓缓趴伏在地，双眼满是不甘与屈辱地盯着她。

　　“这才乖嘛。”花鼓拍拍它的脑袋，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下次记住，别惹姑奶奶！”

　　思羽看这一幕看得直扶额，恨不得把这不省心的徒弟拉回去关几天。待制服完妖狼，花鼓兴冲冲地跑过来，毫不客气地跳到思羽身上，一个劲撒娇。思羽虚弱得差点没站稳，

　　暮千见花鼓对师傅毫不敬重，心中不悦，语气也随之沉了下来：“花鼓师姐！你这是在干什么呢！见到师傅连最基本的礼节都没有，快下来，给师傅行礼道歉！”

　　花鼓冷冷地瞪了暮千一眼，脸色愈发阴沉：“道歉？我道什么歉！我看应该道歉的是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冰窟对师傅做了什么！”

　　思羽有些不解地插话道：“冰窟？”

　　话未落，花鼓已经挥鞭向暮千甩了过去，气势汹汹，仿佛没有一丝犹豫。思羽急施法阻挡，却忘记了现下的自己连术法都施展不出来，情急之下，她只能用手去接住了那一鞭子。

　　花鼓见状慌忙停下手来，愣了愣。

　　思羽稍微冷了语气，平静道：“花鼓，你身为师姐，就别再欺负你弟弟了。他比你弱得多，身世又可怜，做师姐的应该让着些才是！”

　　花鼓不可置信地看着暮千，语气充满了挑衅：“师傅你说他弱！？可怜！？我看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思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师傅，你怕不是瞎了吧！”说着，还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思羽听了这话，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她强忍住心中的怒火，默念着：“性住气自回，降心为不为。才刚回来呢，不要动怒，不要动怒。天地间这么美好，徒儿间又这么可爱，这熟悉的熊孩子的感觉，才是回家了不是么！静心，静心！”

　　暮千追问道：“花鼓师姐！师傅醒来时，你为何不立即回师门看师傅？”

　　花鼓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语气轻松：“我那会儿正忙着抓妖呢！师傅醒了，我心中自然高兴。但我回去又能做什么呢？大家还不是每天照常过日子。”

　　花鼓边说边无聊地在原地转圈圈，手里不停画着虚空的圆：“而且有缘自会相见，既然遇上了，嘻嘻嘻，大家就开心吧！”

　　她露出了一口灿烂的大白牙，笑得一脸无忧无虑：“好了好了，师傅这回怎么会想到下凡，难道是为了我吗？我记得以前师傅是不爱下来的。”

　　思羽无奈地回答：“一言难尽。”

　　花鼓随即大笑，毫不在意：“无所谓啦！夜深了，师傅不如先跟我回去吧，我在这附近有个长期的根据地。”

　　她一边说，一边将地上那只被她捆得死死的妖狼收拾起来，变小成狗般大小，背在了自己的后背上。狼嘴里被花鼓下了禁声咒，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三人随即朝着花鼓的住所走去。

　　夜深了，月光如水般洒落，洗净了白日的疲惫。

　　思羽静静地坐在花鼓带他们来的独栋小院的二楼敞开阁间，脸上是一片宁静。她的床正对着大敞开的窗口，窗外是一轮皎洁的月亮，月光如细流般倾泻进房内，照在她的脸庞上，温柔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