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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番外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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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泽耀)
他其实很早就见过陆玙。
高一开学那天,他去舅舅办公室拿放在那儿的书,回自己班的路上,碰到一个个子很高、皮肤很白、眼尾有一颗泪痣、表情冷淡的女孩。
她很漂亮。
但赵泽耀不是没谈过更漂亮的女朋友,是以他一直认为自己朋友圈里广为流传的“一见钟情就是见色起意”并不准确。
他不动声色。
只在一次喝酒的时候随口问同在舅舅班上的王子谦:“你们班那个升旗时候站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王子谦:“啊?最后一排好几个呢。”
赵泽耀笑了一下:“最好看的那个。”
王子谦马上锁定:“哦,陆玙啊,冷美人。”
赵泽耀晃了晃酒杯,绵密的气泡迟迟不肯消散。他在心底默念一遍这个名字。
陆玙。
他没接着问,也没急着去接近。
反正陆玙迟早会认识他。
事实确实如此。
在县一中,成绩好的有很多人,长得好看的有很多人,在学校有亲近关系的有很多人,性格外向撑得起场面的有很多人,集齐全部的却不多。
赵泽耀无疑是其中之最。
他自己从小到大是听身边所有人夸他听到烦的人,看到他优秀开朗外表的人看不到他内心的恶劣本性,习惯与他恶劣本性一面相处的朋友们则根本不在意他的优秀开朗外表。
当双面人当习惯的,鲜花锦簇的掌声和盲目崇拜的拥趸都照收不误。
——甚至他喝酒泡吧、打架惹事、女朋友换一茬又一茬这些事,也成为了他另一种魅力的来源。
他沐浴在这样的目光里,又时时刻刻鄙夷着接受这样目光的自己,和给予目光的所有人。
那次秋季校运会,他五十米短跑、一百米短跑、跳高三项同时打破校记录,最后站上领奖台的时候,目光特意掠过一个人。她因为个子高被选出来做举牌手,站在班级队伍最前方,离他最近的位置。
主持人是自己班的一个女生,她激动地叫自己的名字的时候,赵泽耀目不斜视地看着陆玙,本来目视前方的眼睛朝他转过来。
赵泽耀朝她笑了一下。
好,你现在认识我了。
*
学校组织高一高二的十几名优等生去市里参加英语竞赛。赵泽耀嗤笑一声,什么野鸡比赛,也值得租一辆大巴。
看到学生名单的那一刻若有所思。
一行人到达考点下车的时候,赵泽耀轻拍了一下陆玙:“同学,我忘记带笔了,你有没有多余的可以借我一支?”
他看得真切,陆玙脸上第一个表情是诧异,估计奇怪他怎么会来参加考试却不带笔,传闻中制霸高二理科班的人原来是个粗线条。
陆玙当然是递给他了。
他道:“可以加个微信吗?我考完还给你。”
陆玙说一支笔不用这么麻烦。
赵泽耀笑着道:“那你就当我是想加你的微信,给我个面子怎么样?”
周围有人看过来了,陆玙脸皮薄,并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自作多情,所以还是加了他。
赵泽耀道谢:“谢谢你给我这个面子。”
陆玙说没关系。她未做他想,赵泽耀的名气是哪怕平时根本不关心学校里其他人和事的陆玙也能听说过很多次的程度,她并不会觉得赵泽耀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当他是不想平白无故欠别人人情。
这是两人孽缘的开始。
赵泽耀不知从哪里听说陆玙化学成绩不好,特意推荐给她自己用过的好用的教材,还非常大方地说有什么不会的题都可以来问自己。
陆玙礼貌道谢,却也保持着距离,她不会主动去找他聊天,但基本上看到了都会回复。
赵泽耀对她和对以前追过的女孩方式不太一样,他意识到陆玙是块难融的冰,但他反正无聊,何不放长线钓大鱼玩一玩?
他选择一种既暧昧又不过界的方式,时不时关心她,从学业、到心态、到生活,陆玙这个时期处在高中学业和母亲重病的两座大山重压下,除了夏琪没有什么很近的朋友,所以偶尔会和他多说几句。
直到那一天。
白天,赵泽耀托朋友给陆玙送过去一本自己选的化学题集,还没等到她回应。晚上,赵泽耀正在书桌前玩游戏的时候,赵父突然一脚踹开他的房门,大踏步冲过来,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赵泽耀手中的游戏机猛地摔在地上,屏幕四分五裂。
他本人已经习惯了,头偏过去,还笑了一下:“今天又在谁面前窝囊了?”
——赵父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早些年因为家里亲戚关系的缘故又乘了时代红利,赚了钱和地位,明面上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颇有名望,但实际上谁都知道他没文化又爱装,背后诟病他的人不少。
后来新人上去,他地位大不同前,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就更多。他人前装和善好脾气,回到家却要在妻子和儿子身上发泄一通。
“你他妈怎么跟你老子说话?”
“没有我你他妈只能喝西北风,知道吗?”
似乎尤感不快意,他又是一个巴掌甩在赵泽耀另一边脸上:“你别以为你天天在外面鬼混我不知道,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赵泽耀险些又笑出来。
他在外面和朋友喝酒是鬼混,他爹在外面喝酒是什么?回来家以后对妻儿动手又是什么?
赵父骂骂咧咧地离开后,赵母哭哭啼啼地进来,用冷毛巾敷在他肿起的脸上,道:“耀耀,别跟你爸爸犟。”
赵泽耀认真地跟他妈说:“妈,离婚吧,等我高考完上好大学,将来我可以养你。”
赵母支支吾吾:“你爸爸他有时候方式不对,但他还是很关心这个家的。”
赵泽耀顿觉索然无味。
赵母仍在细数赵父为数不多的、玻璃渣里找钻石的好处,赵泽耀拿过手机,看到陆玙发给他的消息。
陆玙:【谢谢学长的好意,但是书我给您送回去了】
陆玙:【学长,您可以当我是自作多情,但是我觉得我们可能还是保持一些距离比较好】
已经开始有人传高二的赵泽耀在和她谈恋爱,陆玙用一种自以为稳妥的方式把话说清楚,她忙于学业,也被母亲还有亲戚那边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没有心思卷入赵泽耀和他的游戏。
桌上台灯氤氲开暖黄的光圈,赵泽耀想起昨天下晚自习时见到陆玙。她当时和一个女生并排走着,另外一个女生很活泼、话很多,讲到什么的时候做了个鬼脸,陆玙被她逗笑,当时她背后也有这样的光圈。
原来她是会笑的。
原来高岭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雪莲花是会笑的。
她的世界里好像只有单纯的学习、不多的几个朋友,日常生活,还有虽然稀有然而纯粹干净的笑。
她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更简洁漂亮的世界。
是这样吗?
他想。
如果是这样,那凭什么呢?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地狱呢?
脸上还火辣辣地痛、耳边是不愿多听一个字的哭诉与劝慰、房间外是故意震天响的杯子放在茶几上的声音。他想,我要你和我一起待在地狱。
你得和我一起待在地狱。
*
那之后,他几乎是用一种刻意张扬的方式在追陆玙。
说“追”并不准确,不如说是已经在用对女朋友的方式对待她。
从一顿不落的早餐,到跑操时身为学生会文体部部长刻意留下她的班级然后凑到她面前和她说话,再到下课时只要出教室门必定要经过他们班,又或是晚自习后门口的等待。
所有人都默认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只有陆玙感到不快。
她以为自己话说得不够清楚,特意在一次休息时间把他叫出来,跟他说得明明白白,希望他不要再有任何暧昧的举动,赵泽耀却好像是看着自己发脾气故意撒娇的女朋友一样的宠溺的眼神:“知道了。”
陆玙感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
但是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她也拉黑了赵泽耀,以为两人从此不会再有什么关系。
完全没想到越来越疯狂的舆论,她向来是以好学生身份而出名,而今走在学校里,都可以听到身后男男女女甚至不刻意放低音量的讨论:“看,那就是赵泽耀的新对象。”
甚至会有一些很恶臭的男生在经过她时问:“赵哥技术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爽?”
陆玙一开始根本没反应过来,但当时夏琪正好在,她直接大声骂回去:“你这么想知道你自己去试试啊?要不要帮你问问你赵哥愿不愿意?”
陆玙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以前是因为母亲和家里的事情被别人议论孤立,读了高中以后成为话很少的好学生,她不想惹任何事,不想引起任何一个团体的注意,但为什么现在又变成这样?
她去找老师,但班主任本就是赵泽耀舅舅,她以为班主任会对自己的侄子严加管教,却不想这种事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还对她说:“不要被别人的言语影响自我。”
这不是废话是什么?言语影响的不是你啊?被人背后造谣的不是你啊?
赵泽耀的步步紧逼只换来陆玙的厌恶和冷淡,他却并不失落,甚至觉得兴奋,陆玙要是那么轻易就喜欢他他才会觉得索然无味,最好讨厌他的时间再久一点,他可以玩很久很久。
只不过没想到,预想中的猫捉老鼠长期游戏戛然而止,他升高三的那个学期,陆玙竟然转学了。
之前对她家里的情况没有多加了解,所以他也不知道原来陆玙有一个有本事的爹。
好吧,可惜。
他也只是觉得有点无趣和可惜,倒没什么太多的痛苦和难过,他不是什么一往情深的人。上了高三,酒照样喝、女朋友照样交,该玩的该乐的一个不落下。
还有,打照样挨、啐骂照样忍、地狱照样待。
某一天,他忽然就觉得没意思了。什么都特别没意思,学校没意思、上课没意思、高考没意思、大学没意思。
他开始逃课、开始逃学,成绩开始一落千丈,看着周围所有人震惊的、愤怒的、担忧的眼神,他觉得很过瘾。
原来自我毁灭的感觉这么好。
*
去隔壁市找陆玙那一次完全是一时兴起,那天他没上课,晃晃悠悠走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时,看到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投落下碎片的阴影,忽然就特别想知道陆玙在干什么。
高铁票很好买,他的决心也好下,运气更是眷顾他,没想到在后门碰到了陆玙同班同学。
算是把她骗出来的吗?也许算是,但那天如果来了也根本见不到她,其实他也不会特别难过,他只是想知道,她这里的树能否成荫?能否投落下和他先前看到的一样漂亮的影子?
没想到她真来了。但是陆玙戒备的姿态,让他又生出一股更大的毁灭欲。
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孩对他拳拳出到实处,前一天通宵喝酒脑袋有些发涨的他一下子甚至没反应过来,在陆玙抱着那男孩往后撤的时候,他恍惚想到,原来陆玙身边不缺保护她的人啊。
以前在县一中没有人敢越过他去争,来到更大的地方,她其实很容易就被发现。
被发现,被喜欢。
那个男孩高大英挺,看上去平时应该是脾气很好的阳光开朗的性格,那天眉宇间却满是戾气,赵泽耀毫不怀疑,如果不是陆玙拉着他,他有打死自己的冲动。
没顾及身上的伤,他想,换成如果是别人要强迫陆玙,他站在那男孩的位置上,应该也会想杀人。
没想到这个大反派是他自己。
这念头让他感到一种熟悉的自我毁灭的痛快,但这次,心脏却泛起了酸苦的汁水。
那天之后,他想明白了一件事。陆玙认为他对她的喜欢并不是真喜欢,是因为陆玙认为真正的喜欢不应该以自己的那种所作所为作为表征。他给的,不是他想要的,是他想给的。
而陆玙想要的爱,是那个叫路星城的男孩子的爱,是生长在太阳下的、干净舒展的爱,而他自私阴暗,用毁灭的方式获取,用纵容中伤的方式接近。
——可,这就是他的爱。
他的爱就是这样的,就是不见天日的黑暗角落里,两个腐朽身躯的纠缠、坠落,他要两个人一起下地狱,他要一起毁灭,他要粉身碎骨。
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的恶劣,但他也知道,那就是爱。
为什么阴湿的、腐烂的、恶劣的,就不能是爱的一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