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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怨憎会(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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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寔一身肝胆,虽位卑禄薄,可施舍过宇成那样的穷苦人,收留毫无血缘的沈悠杳,帮助容赦一家:他结交的江湖人士都成了莫逆,反而亲兄弟不睦。独生女蒂默继承了父亲的侠义心肠和绝不绥靖的果毅。
张寘无奈地叹口气,“小弟承兄嫂照料得以有今日,大嫂魂归多年,我赠大兄一妾,聊以报答寸草承晖之恩。”
“我与你不同,百年后定当与你大嫂重聚,旁的人碍事。”
盛婆婆冷哂:“张博士管好自家就够了。”
“也对。盛婆婆服侍大兄这么多年,应该抬了位分,可女子以夫为纲,要有容人的雅量。”
盛婆婆骂道:“醋大血口喷人!掌嘴!”
张寔一记老拳砸倒弟弟,带领一家离开这是非之所。
教导弟弟是兄长身膺之责,当他发现两个弟弟皆踏入歧途,悔之晚矣。既过之事,他无能改变,唯一可行的是守住自我。
回到饮牛津,这一家人仿若疲惫地过了世纪。沈悠杳气若游丝,歪在圈椅上,林琅昏迷不醒。张寔坐在残阳迟暮的院里吹冷风,沙哑地讲旧故事:
“子归和少游是从小的玩伴,有了彼此好像就能忘记,他们是沈氏最穷酸的孩子。少游顶罪,子归哭着求我带吃的给他。审讯时,少游被抽得浑身淌血,还以为能很快回家。斩刑判下来,他用身上的血写了满墙‘冤’字。我就是行刑的刽子手,我不忍心看见一个善良的孩子代罪替死,就用了点手段,往他脖子上砍时没伤要害,在失血过多前救走他。他原本慧黠可爱,比子归开朗,从那以后性情变得狂躁。我们想等风头过过送他离开扬州,他却瞒着我们,杀了沈氏连男带女十六个孩子,那些孩子原本也是他的兄弟姊妹。”
“沈氏惨案一出,我托柳五娘带他去个好点的地方,他才去了益州。”
沈呈华犹记得当晚,是他烦透的雷雨天,娘亲不好出摊,买客又少,可为了碰碰运气,母子俩仍披蓑戴笠摆了摊子。他气躁,打破三只碗,娘亲厉声叱骂他,不久自己也跌破一只。不祥的兆头悄然埋下,连它发作都浑不知觉。他们收摊回家,发现林琅居然没躲在家里。
朔月无极,长梦未销。
林琅从黑窟般的夜抢回命来,过桥靠近石敢当,映着微渺的灯焰,沈呈华方才看清他暴虐之后冰白的面容、雨淋湿的乌发、淌着血水的脏污的衣袍,菜刀砍卷了刃,他似误闯人间的阎罗。一门之隔的兄弟身寄人间与炼狱,子归对视少游,忘了迎他进来。
血腥的锈味合着雨夜的寒凉,吞噬了门外的灵魂,吐出一个蔑视人命无法无天的魔鬼。
“哥哥,”林琅绽开天真的笑容,“你不欢迎我回来?”
血染瞳孔,与雨水缠互,丝丝渗入脖颈。
沈呈华害怕得不能呼吸。
“哥哥,我把你那份仇也报了,以后沈家再也不敢欺负我们。”林琅邀宠似的,自觉做了件了不起的好事。
沈呈华气急:“你杀不了沈幸哉,倒杀他的孩子,你是不是也想杀我?”
“哥哥,我怎么会······你把我看成那只畜牲吗?”林琅的脸由欢快到绷紧,惨淡的白透出腐尸的霉青。
“你看看自己还像人吗?”
林琅当真走到铜镜前,又借半盆水照了照自己,沈呈华受不了他的样子,躲得远远的。自那以后,他绝少与林琅共处。林琅心窍玲珑,必然看得出他刻意的疏离。
直到林琅远行,同沈呈华告别,神色很期待他说点什么,沈呈华只是寡淡地点头。唯当好友辞去,背影一骑绝尘,他终于感到心上失去了什么。
此后,回忆与林琅折桂载酒的少年游,沤珠槿艳,陡然会浮现出索命的厉鬼,令他不寒而栗。那晚的林琅太可怕了,沈呈华无法将他与陪伴自己的晴好少年等而视之,他宁愿信这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即使恶鬼双目惨红,热血凉透,鬼的心也碎了。
沈呈华守着床榻上闭目的男子,仿佛是他来叫林琅起床出去玩的平常天。一晃林琅长高了,壮实了,仍稚气未脱地保留天真爱笑的习惯,如果没见到沈幸哉,他一直是人缘最佳的那个。
张果老握着一只白青釉药瓶进来,“我叫它仙人羡,是忘忧解愁的药。林琅的症状,或许忘掉往事才能做回普通人。”
沈呈华微微皱眉:“有副作用吗?”
“有,”张果老直言不讳,“不太奏效。”
“对身体有损害吗?”
“不曾有。”
“他何时能醒来?”
“情绪崩溃后的昏睡是身体的自我修复,让他好好睡吧。”
张果老行至院外,慕适容蹲在一丛天精草旁嚼叶子清口,臂上挎的竹篓还装了些许青叶。张果老没有接她递来的草叶,双袖一扩,“走!”
这次,只有张果老一人回益州无不斋。他要弄清明石散人碰到什么棘手事,而且把明世经的秘密带给老友。
大门口,许慕臻备了车驾,一路护送至码头。
“师父,务必写信给我。”
“你踏实待着,如有必要再派人接你。”
张果老取出袖中木盒,许慕臻都忘了,单觉眼熟。张果老叹息“便宜你小子”,随后把盒子交给慕适容,“他送你的。”
红玉响铃簪,一步一响,一步一想。
“我生平两大心愿,一是看着五代单传的弟子成家······”
慕适容头一回听师父讲五代单传的字眼,可能受沈氏启发。细想张果老的曾祖传道家医术至慕适容一代,的确已历五世。崇高的荣誉感和神圣感笼罩心头,让她在回程的马车里跟许慕臻念叨:“我是医家五代单传弟子,我的名字注定会写入宗谱,占据单独一页,后世定会为我开坛设祭。慕郎,我赐你配享太庙。”
“你是继承皇位了吗?”
许慕臻嘲笑她魔怔,她说许慕臻嫉妒。
扬子津码头,张果老以一贯强蛮犀利的口吻命令:“你切不可背着我们私定终身,聘礼少于六十万两免谈!小榛子,这话我也说给你的,听见没?”
许慕臻苦笑,长揖到底,“敬受命。”
张果老忧愁起来,“二是看恩公平反,恢复名节。”
第二件事无从着手,愿景渺茫,若延宕太久,杜汐恩的名字都会被世人遗忘。
“千里相送,终须一别。”他踏上甲板负手而立,道袍依依,仙风骨气,一望江面平坦,如其生涯悃愊无华、寥廓大千。
正月初七,人日,七样菜羹摆成攒心图案,五色绸布剪出百物巧样,张挂于屏风屋梁。教主派男仆给各园女眷送首饰,以合“春胜”之意。给八长老及舵主亲眷的都是金箔所制,普通女婢也能得到绢布制的,戴在鬓角,人比花娇。慕适容得了一柄花椒满缀的金箔,她素喜花椒的香气与习性,戴上左右赏看,美了半天。
丰隆长老选择这一日纳采,遣媒妁向教主提亲,求娶云兰犀。这是三方互惠的事,丰隆野心勃勃,实力却压不过资深权重的玄冥长老,若攀一层姻亲,他的地位会更加稳固,何况云兰犀貌比天仙,单论娶这么年轻妩媚的女子,他都乐意之至;许寄北深知丰隆的个性,不给他明显的好处,他迟早谋反,嫁出去一个没有根基的贵女,既填补了丰隆的虚荣心,又不致担心他跋扈太多;这场博弈中看似牺牲品的云兰犀,正是她策划了与丰隆的屡屡邂逅,她为自己做的主,就是下嫁一个能当她爹的丈夫,因为丰隆掌握饮牛津重要的权柄。
媒人将云兰犀的庚帖带回男方打卦,择好日来女家纳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