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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太平愿(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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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晚散场,许慕臻和慕适容亲至大门口,目送他们上马车。六韦花山庄的人,宿在他们扬州的产业——三山隐。
三七等仆从列在许慕臻身后,慕适容这次则带了霜磬。
霜磬跟了慕适容后,依照新主子的吩咐试药,然后躺着等死,等了一天又一天,伤都好了还是没有死。她在无不斋深居简出,偶尔做扫洒整理的杂务。
湛谦的马车尚未跑远,慕适容对她说:“你见过了六韦花山庄的少庄主和繁姊姊,觉得怎么样?”
“好。”霜磬湿了眼眶,抱着肩膀看向偏处。
“你愿意跟他们去益州吗?”
“我知道你在扬州没有亲人了,换个地方重新来过,你意下呢?”
“不知道。”霜磬茫然,但缓慢而坚定地补了句,“我不想待在勾心斗角的地方了。”
慕适容:“小户人家也少不了算计,世上本没有永远安宁的归宿。”
“我很累······如果主子放我,我想吃斋念佛,了此残生。”
坐禅忘机,自甘恬淡,度过悠悠年岁,未尝不可。只是慕适容觉得,此时的她坠落低谷,丧气的念头做不得数。等她能看到自己污点之外的光耀,从他人的伤害和诽谤中解放出来,再放她青崖白鹿地离开吧。
除夕,雪粒漱明,生机纷纭。
走上街头的黎民为除夕备办年货,为一个心照不宣的节日欢喜着。扬州的习俗是长幼皆服新衣,焚香燃烛守岁。饮牛津的门窗一律贴上朱红的重明鸟,正殿、八长老、许慕臻房中各搬进一只铜铸的重明鸟,辟邪驱祟。
许寄北携夫人去栖灵寺祈福,这是教主的历年仪式。许慕臻、许愚和云兰犀随驾。作为亲生兄弟,照顾许愚的任务自然而然交给许慕臻,他这时才知道张园一家承担了什么。
他们乘三辆金环压辔的马车,车子停在寺门口。许愚独自爬了三级台阶,说他走不动了,许慕臻只好抱着他,到庙里许愚偏又要下地,四处跑着玩,把庙里的祈愿符都买一遍。他送兄长一枚平安符,煞有介事地说:“阿兄,你快天选了,很快就能用上。”还神圣地按了按兄长的肩膀,预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他送父亲长寿符,送母亲怡颜符,红鸾符送给云兰犀,只剩一个财禄符紧紧攥在手里。这么小就心无旁骛,钱途无量。
栖灵寺宝鼎香浮,万松岳峙,在绒雪中祝祷,顺便览一怀美景。这时许愚又走不动了,他的体力按需分配,碰见好玩的才有,一路要数许慕臻把他扛起来放下、扛起来再放下······回程路上,许愚睡着了,教主夫妇把他带在身边,云兰犀的马车一同驶回,许慕臻则指挥车夫驶向三山隐。这是湛谦和繁宛洛居住的馆阁,小容去给繁宛洛复诊,并且检查配方的样品。许慕臻乘车过去,刚好接她回家。
三山隐飞檐斗角,灯彩炫眸,门首两块桃木写着“郁垒”“神荼”的名字。戏棚上男童带着鬼面,着红黑衣裤,跳傩戏驱妖除瘟。张果老和慕适容的逍遥座边上,都有一壶香茗、一盘鲜果。许慕臻从后面揉揉她的臂窝,她看清来人,把盘子向他那侧推了推。
“怎么样?”他问这边的进展。
慕适容遗憾的说:“样品不成功,按照方子制出来应是淡黄色软膏。”她把手里的白釉罐拿给他,“这是白膏,还加了香料。”
往脂粉里添加香料,是京中贵族的风尚,但小容的方子里没有多余的成分。
“我拿回去试试,现在工匠们回家过年了,年后我自己去督工。”
“你还懂督工?”
“检查原料和工序而已,去几次就懂了。”
湛谦笑道:“小容姑娘会花钱也会赚钱,千金散尽还复来,佩服佩服。”
“谬赞谬赞。”
“当得当得。”
许慕臻鲜少听她提生意,除了高价卖出金蚕,采药卖给药铺,她对钱财漠不关心。当初许慕臻位卑,她也不顾贫富差异。
许慕臻好奇地问:“赚了多少?”
湛谦稍微算了下:“这些年不止三千金了吧?”
“就一种药膏?”
“两种。”慕适容纠正。
湛谦解释道:“龙骨创伤药和玄石解毒膏常年供应戍边将士,百姓反应便宜好用,没事也备着。薄利多销,至今六韦花山庄还在给小容姑娘分红利。”
慕适容道:“师傅教得好,我只是整理而已。”她膜拜地望向张果老,知道这套对师父最管用,张果老得意洋洋地摸起了美髯。
“怪不得当初要买我,原来我是攀上富婆了。”许慕臻伸出手等她递过来,“委屈您了,千金大小姐,让您乘只有一匹马拉的车。”
小容在他手心轻轻刮了下,“知道我的赏识多么难得了吧?”
湛谦、繁宛洛将他们送出门口,银灰的穹顶下,空气芬凛,雪子弥漫,小容藏于氅衣的手指触了触冰莹的雪絮。他们把马车送给张果老,两人步行在隐隐透出灰暗的雪地上,这样薄的雪,足迹很快将它碾为浅沼。
“今年我们两个守岁。”许慕臻喃喃道。
“还有缤鱼、霜磬、三七。”
许慕臻斜睨她一眼,“霜磬要自己清净,三七跟阿奴过,缤鱼跟林琅互相照应的。”
“缤鱼姊没跟我说啊。”
“她跟我说的。”
“可是缤鱼姊跟你的关系什么时候能越过我了?”小容不满。
许慕臻听闻也是不爽,“怎么?不愿意跟我单独过?”
两人相处,气氛总是微妙,烛火是暗示,画屏是暗示,床帏摇动的鲛纱是暗示,可人儿的脸朦胧地罩着湿雾,丝丝热气浮动,总教人想拨开看得真切。小容为了不去担忧除夕夜,向小贩买了两枝糖葫芦,许慕臻接过一枝,蘸糖水的果子秾艳欲滴。当街衢被冰雪封存,流光冻结瞬息,他们咀嚼着酸甜的滋味,徜徉在逐渐繁密的雪海,寒芳几度,至饮牛津的朱门才恍然时间已久。
无不斋里,缤鱼正打扫边边角角,小容问:“缤鱼姊不跟我们过年吗?”
缤鱼一头雾水,但当她看到许慕臻凝眉的神情、重重的点头,顿悟了,“是是是,姑娘,我那个······”
“你去哪?”
我去哪?
许慕臻以口型告诉她。
“林琅?”
慕适容眉头一蹙,“你俩好到要单独过年吗?不过话说回来,林琅既不在我屋里,也不在师傅那儿,他天天跑去哪里了?”
缤鱼两手一拍,表示她问对人了,“姑娘不知道吧?黎率领饮牛津的差事赚三两月钱去,他跟着帮忙。”
慕适容大惑不解:“饮牛津也给他三两月钱吗?”
“在林琅看来,聊天比月钱重要多了。”缤鱼放下鸡毛掸往外走,“我替姑娘问问他近况。”
慕适容狐疑地望她走远,许慕臻则冷冷淡淡地靠在逍遥座上,“我骗你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双手沁凉,许慕臻给她烘暖,轻轻一拉将人抱在腿上,唇埋进她的兔毛领子里。慕适容一使劲挣脱出来,许慕臻没表现出不高兴,望着桌上成对的掐丝团花纹金杯。
守夜漫长,必须找点事做。
慕适容搬来《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肘后备急方》这几部书,叫许慕臻也拿来常看的书。
“我们来赌书!”小容兴奋地说。
赌书就是轮流念对方书中的句子,由对方猜页码,好记性的甚至能准确到行列,输家自罚一杯酒。较量起来,第一壶几乎都是许慕臻吃的。他就没想过读书还要看页码,明世经三百页,悦离、鬼坎神功加起来一般厚,南华三十三式还好,八十一页。但慕适容是行家,她的书也不薄,可她背诵连贯,出错少。
许慕臻向烛光里摇曳的小容附耳吹出酒气,“我醉酒不是好事。”他长身而起。
慕适容吓得后退,“你干嘛?”
“如厕。”
许慕臻更换了新衣,在雪地出神。廊院花灯如昼,琼林富贵鎏金,他是这一方天地的半个主人,数不清的恭维托举他飘向云间,只因为他血统变了,从孤儿到教主之子,但他显得那么不伦不类。他能感觉到湛谦和小容身上卓越的才能,一个筹划经营,统管大局;一个心随野鹤,但论世情、经商、行医都是翘楚。而他看这些,半懂不懂。
他曾向三七、黎率寻慰藉,但三七畏惧他,黎率讨好他,他们的友谊变了味道。他夹在高低之间,对任何一个阵营都成了孤独的异类。
小容怕他吃醉,出来扶他,“刚吃了酒,不能见风。”
酒桌上留着云片糕、苹果和橘子,作为新年行运的福兆。
小容说:“以前我一个人呆着无聊,背书解闷儿,不是多了不起的把戏。”她那么厉害,还维护许慕臻的面子。
“我不及你。”酒兴让他把埋藏心底的话讲出来,不知何解。
慕适容没有急于安慰他,而是说了个湛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