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情丝柔(1) ...
-
六韦花山庄的清晨,空云射透金芒,宛如万千光箭遍布霞絮云沫,夸父逐的日轮矞矞皇皇抬升。白露凝霜,一碧青草,葳蕤林木,先后跑马现出两青年。众声沸议,湛谦和许慕臻下了马,后者是一眼看到人群中跟石狮子一样高的小容,往她那走,许寄北正正中中站在他前路上,负手而立,“事情办得怎么样?”
打从接到驿站消息,许寄北和蔼地逼迫庄上奴仆同他列阵迎接,美曰接风洗尘。他难得善心大发,盛情邀小容前去,情人之间小别胜新欢,合当好好纾解相思之苦。
许慕臻和湛谦如实相告,能带回来的账本明目也一概上交。
听闻燕九岭生子,他面露异色,问了孩子的年岁,他又久久沉默。直至许慕臻要解药才回神,“什么解药?”
“九阴六合丹。”
许寄北恍然明白,“你们服下的药叫九转阴阳八荒六合丹,益气补精,无毒。既然无毒,何来解药?”不愧为教主,空手套白狼这么坦然。
“办得好,奖赏不可免,我说话算话。”许寄北先向湛谦说,“那名女子,我给他赎了身。小庄主,我买你家人送你,钱和人都叫你赚了,高兴么?”
湛谦面带寒光。
“至于你,你跟小容情深意笃,我告诉你们一个至关终身的秘密!”
许慕臻隐隐觉得他用意不善。
“你的生日是开元元年正月初六,你娘亲亲口告诉我,你是慕之沂的骨肉!你再看看她,”许寄北把他和小容面对面拉到一起,“你可知她是谁?她是慕之沂和花采璃的女儿,开元六年生,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亲兄妹,难怪都这么讨人厌!”
两两对视,目色里惊异、混乱、不可置信,向对方求否认,找寻无果后,小心翼翼地垂眸。
小容说过,她爹喜欢一个绝色美人,至死不忘;花采璃认识燕九岭,也非偶然。
他们是旧情事的遗物,兰因絮果,开败无常。
小容不住摇头,眼前大水漫野,什么都看不见。而许慕臻,他耳畔嗡嗡鸣响,许寄北愠怒的脸、洪亮的声音仿佛拉远。
每至入眠,他总想把攒的话讲给小容,可纵使日后花晨月夕,无人共欢欣,无人识风月,无人可诉。他还做回孤魂野鬼,眼红别人的两情相悦。
然而他怎能回去那种日子?他无法装作凡心不动的样子。
许寄北仰天大笑,他一辈子都没这么笑过,“兄妹不伦,我可看着慕之沂的后人叫天下耻笑!唾弃!”
为了看他二人纠结挣扎的脸色,许寄北度日如年地捂着这个秘密,定要选在恋人小别之后思恋情浓的时刻,才完成最痛快的一击。他终于从这场一败涂地的厮杀中,尝到报复的快感。
“你说的属实?”明石散人问。
“哼,燕九岭说的。”许寄北的眼神似幽冥的两簇鬼火。
明石散人喜极而泣地抱住许慕臻,“倘若我早知你是之沂的儿子,哪会生这许多嫌隙,悦离神功必倾囊传授与你。”明石散人心中亏欠大弟子,所以待小容极佳,今日得知慕之沂还有儿子,衣钵得以传续,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你爹完全不是习武的料,我没法子传他,但你的资质万里挑一,苍天有眼哈哈哈······”
许寄北狰狞笑道:“你知道了,就可以做个明白鬼了。”
真气如白虹凌空,掀天换日地杀伐,数丈外谁都不敢踏前半步。
明石散人怒斥:“你叽歪什么?这是我徒弟的儿子!”
“我送他九泉之下一份大礼,让他们父子团聚!”
明石散人不允,两人交手即凶险奇招,砸了六韦花山庄十五件家具。许慕臻知道自己赔不起,缩手缩脚地拦了拦。
阻止他们的是羌青,他只说了句,“少主醒了。”
许寄北整理自己略微凌乱的锦半臂,剜了明石散人一眼,风行至阿奴的房间。沈呈华规规矩矩守着门口,进得屋内,阿奴倚靠新螺钿贵妃榻,气色恢复许多。
头顶发囊包的女子对阿奴嘘寒问暖,但说的并非中原话。她是浪穹诏国的公主毗罗弯弯,国王时罗铎赐予同龄侍女毗罗奴陪伴、照顾她,公主习惯唤这名侍女为阿奴。游心玄病逝后,许寄北必须接回阿奴,浪穹诏也在此时与邓赕、施浪联兵伐南诏,为保卫公主的安全,将公主与阿奴一同送往中原。
许寄北自然礼遇毗罗公主,送了救到公主、很讨公主喜欢的沈呈华当左右金吾卫。阿奴苏醒前,她与沈呈华寸步不离,会说的汉语越来越多了。
浪穹诏王室看不惯游心玄嫁入中土,游心玄回归母族摆明了不受偏宠,欺负起来肆无忌惮。阿奴从小寄人篱下,熟习了察言观色、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等所有求生技能。她的苏醒是许慕臻等人最担心的事。
她蒙缠纱布,两只眼睛楚楚可怜地望向许寄北,说的每个字都教许慕臻捏了把汗。
“你是我的阿耶吗?”
许寄北余怒未消,含着粗喘,约略平静地说:“你要什么,尽管开口。”
阿奴嘤咛哭道:“阿娘不在,阿奴以后只能依靠阿耶了。阿耶不要再抛下我好吗?”
“好。”许寄北答应得干脆,却没说什么体己话安慰死里逃生的女儿,久居高处仿佛太上忘情了。
“我的脸还能好吗?”她怯怜怜地摸了摸纱布。
“当然,饮牛津请的来天下所有好大夫。”
“阿耶,我想回家,我想尽快回到自己家。”
“你大病初愈,受得了旅途劳顿吗?”
“只要回家,我能忍耐一切。”
她没有说许慕臻伤她之事,万幸之极,也蹊跷之极。
许寄北立即安排羌青等五个影卫轮守阿奴,沈呈华部署全员回扬州的事宜,许慕臻是饮牛津弟子,小容和张果老要医治阿奴,与队伍同行。当晚沈呈华拿着方案向教主汇报,教主的屋室收拾一空。
繁宛洛在纸上写道:许教主星夜回程。
沈呈华才相信,许寄北不着一字离开六韦花山庄,丢下益州一大队随扈。
为了燕九岭吧。
折磨她儿子,却从未骂她一句不是。听到她被囚禁、生子的消息,等不及一晚便赶回去。当年为燕九岭怒发冲冠,如今执念依旧,无人可比。暌违多年的女儿不可比。软玉温香的繁宛洛不可比。
哑女宛洛呆坐冷气飕飕的空屋,不知何去何从。
许寄北临走前为她赎身放良,还说:“小庄主对你留情,总不至于待你太差。只要你不妄想做正妻,在六韦花当个侍妾,也能富贵一生。”
繁思训卖她,湛谦把她送回花绮麓,许寄北把她从花绮麓买出来,她从头至尾被人鱼肉,被世上的强权霸道胁之迫之,没有一日自己做得了主。
罢了,这命。
我奈何不得你,你此后也奈不得我。
繁宛洛系上白绫,纤颈伸进圈套里,望一室虚空踢开脚凳。
小容从阿奴的房间走出来,脚凳带翻灯烛架,哗啦啦一阵响。
小容叩了叩黑漆漆的门,“需要帮忙吗?”
她等不来回答,抱起灰陶菱纹花瓶砸破门,一眼看见悬梁吊着具身子。她大声叫人,摆正脚凳托举繁宛洛的双足,从外面涌进乌泱泱的人。
连死都不能做主,宛洛迷惘地想,上天到底想让我走到哪里去呢?
她在混沌的意识里,模模糊糊看见父亲泪湿衣襟接引她,“好好活,宛洛,会有好日子的。”繁秀才牵着她的手,递向微弱的光源,宛洛被那人一握,半悲半悸地醒了。那人手攥的真紧,哭得泪水洇湿了交握的指缝,守在床边。
宛洛与他四目一对,想抽回手,湛谦纹丝不松。床尾站着个端药碗的妹妹,凝视着粘合起来的四只手,别开眼想自己的心事。
“别做傻事。”湛谦哀求道。他替宛洛拭去泪水和冷汗,他的每下触碰对宛洛而言都像是酷刑,她皱着眉躲开脸,让那只手悻悻然僵着。
小容放下药碗,悄无声息地带上门,不再打扰这对情路颠簸的恋人。坐在大理石台阶上,月色如霜似冰,她还拿着煎药的竹扇忘了放下,双掌滚着扇柄把玩。从阿奴那边过来,她就急着救这个哑女,忙忙碌碌也好,她怕的是这样的落单时候,会不由自主想起许寄北梦魇般的话。她为宛洛呼救时,许慕臻最先赶到,发觉她躲着他,没停留太久。
赤狐慕慕叼着一只宝相花长方木盒,等小容接过去,它转过身尾巴直竖,许慕臻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羌青,他仍是死气沉沉,抱肩站定告诉小容,“慕姑娘,你该收拾行李,明日启程扬州。”
“教主又拿什么威胁我?”
羌青冷冷言道:“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小容讽道:“你们所有影卫加起来也不会是太师公和慕阿兄的对手,我没什么好怕的。”
闻言,羌青扼住她脖颈,将她抵在垣墙上,小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几乎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