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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局中局(1) ...

  •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上马是得意踏飞燕,解鞍是春风十里路。
      百千家商贩似围棋局,飞檐振翼,车马粼粼,高悬的灯笼汇成缤纷艳丽的海洋;茗铺里的变文故事混着龙井的清香,一波绕三折,说书人擅长卖关子,总卡在意犹未尽的章节;柜坊繁荣,南来北往的飞钱兑向四面八方,算筹响凭帖忙······这里歌舞忘忧,千金消愁,容许形形色色的人开辟天地,这就是扬州。
      混元堂是饮牛津的兵械库,武器和护具分门别类,分隔成不同的冶炼、铸造作坊。各坊有督工、账房,此二人每日记录耗产、核对上工名录。全坊归许玉薤管辖,唯他掌握各坊簿册。宇成是广陵子弟,见过许玉薤,“许玉薤个子很高,像个白面书生,骑一匹白马,看谁都不顺眼。九曲池有间茶楼,客居着一个叫常卿的货商,不知怎么入了他的青眼,经常往来。”
      宇成说:“常卿颇有才华,仗义疏财,还懂一些金石刻录、炼化丹药,凡市井中人求助无所不帮,所以是人人称赞的好儿郎。”
      “你跟他熟络?”
      宇成挠了挠头,“见过两三次,人是不错,可我不舒服。他说话留半句,神神秘秘的,不大坦诚,讲究公子哥儿那些癖好,不想说时就吃茶,跟他交往太累了。”
      许慕臻望向湛谦,“风雅清谈,我们俩都不擅长,你去会会他?”
      湛谦应了,他武功不及许慕臻,野路子不及宇成,的确更擅长座谈。
      宇成大手一挥,指点起来,“我明儿跑跑兄弟那里打听,老傻你守混元堂外听动静,少庄主周旋那个常卿!”
      湛谦当即写成一封拜帖,宇成代为寄送,常卿没外出,爽性地回复说:“明日便在茶楼恭候。”
      翌日清早,许慕臻装扮上粗布衣裳,头戴斗笠,足上草履,沿街叫卖蔬菜,离混元堂不宜太近,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道。驴车满载进出,井然有序,司阍与货商打诨,显是熟识。下午,宇成跑来,给他使了个眼色,“瞧着,一会儿准到。”
      十人螺青缺胯袍,骑马列队拥着中央身骑白马的男子,马头小颈长,膘肥体壮,蓬松的毛发能将夜幕洞照如白昼,男子着丹礬红的锦半臂,宽肩长身,细眸半眯,脸上是逸乐餍足的神色,连去了暑气的太阳光照在面容都烫热地蒸出一层大汗。他应当有一具强劲剽猛的体魄,却透出一股与自身不符的慵懒浮躁。
      “许寄端瞧他好根骨,才选了他做继子。”
      许慕臻想反驳两句,这时有人买菜,他收钱捆菜,一面用余光观察:各坊主事和司阍立在门边,直至许玉薤迈步进入,众人才相继返岗。许玉薤一到,守卫加强一倍。
      当晚,许慕臻和宇成把白日用来打掩护的菜下锅煮了,湛谦回来,青精饭浓郁的香从甑里飘出来,暖烟白雾漫过眉目,一切是云雾未开之象。
      湛谦评价常卿“守心一处”,另外两人抢饭的间隙分给他一眼,就知道他还得解释,所以何必说那么玄虚?
      “常卿知无不言,但问及朋友就怎么也不开口,他为朋友守口如瓶,属实君子。”
      “你问出许玉薤的什么?”
      湛谦扣了扣食案,着重强调:“常卿是君子!”
      宇成应了声,也紧紧追问:“问出什么了?”
      “问不出来。”湛谦敬重常卿的品格,而他自己也是君子,不会强人所难。
      两人“嘁”地一声,各自又盛一碗。宇成吃得唾沫横飞,“哧溜”抹嘴,“听我的吧,许玉薤出自耕读之家,长到八岁被许寄端挑中过继,武功都是教主夫妇亲自传授,饮牛津的明世经学到顶头,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走街串巷打探出来的消息,绯闻居多,“年纪不小,不娶亲,房里也没人服侍,从不狎妓,该不会是······”
      湛谦微窘,轻咳二声,“闲谈莫论人非,再者,这和我们的目的无关。”
      “哦对——你俩也未娶亲,但我知道你们绝对不是。”
      湛、许两人差点把筷子撅了,许慕臻黑着脸,“你不也光棍一条?”
      宇成抬高嗓门:“谁说的?我有八个婆姨!你们这是赤裸裸的嫉妒!我告儿你们,追姑娘我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我这八个婆姨从不争风吃醋让我心烦,后宅融洽,都靠我治家有方······”
      湛谦无心听,对许慕臻说:“许玉薤在,我们更不好下手,不如他离去后再做打算。”
      许慕臻赞成:“我想到一计,许玉薤离开时混元堂全体必然也要列队送迎,一边绊住他们,一边混入堂内取账簿。今夜我值,看能否找出许玉薤的作息规律,后两日你们轮流。”
      湛谦听他讲得面面俱到,为了明早接替许慕臻,尽快吃完洗漱。宇成不死心,还在他耳边叨叨八婆姨,“九是吉利数,我总想再凑个媳妇。”
      “阁下的内室们正巧凑一局拔河,岂不圆满?”
      宇成不知讨嫌地坐在湛谦简陋的寝床床头,“之前帮里有个秀才,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我。我找到他家,这家夫人、儿子、儿媳都在,唯独女儿回老家省亲,我不信!一个弱女子,兄弟尚在,怎么可能独自远行?”
      “尚有兄弟,她爹怎会托劳阁下?”
      宇成见他来了兴趣,耐心解释:“繁秀才看出儿子贪财且游手好闲,老婆软弱,恐怕对女儿不好,相中了我。”宇成洋洋得意,“他女儿,但凡见过都说国色,要不是出身低了,王公贵戚也配得。”
      像是冥冥注定,要他在异地他乡听到宛洛的身世,将他黏连故乡的情思熬得更加缠绵。少女的音容笑貌,从初见那天起每每入梦,等他一醒来,却被现实凉彻骨髓。她这些日子又哭了几回呢?当初若是强硬一些,她早便是自己的,结局或会不一样?
      冷风比磨刀砺石还硬,割脸无情。许慕臻值夜,夤夜昏沉沉的灯笼叠了层淡淡的月华,顺着光驶来一驾长方马车,车顶垂下绣花幕布,花样在静夜里恐怖扩大,似是眼轮狰狞地四下探视,车厢走下一个白衣翩翩的男子,他并不顾虑跟踪,坦荡如砥地迈入混元堂,司阍会意地叉手相送,显然习惯于他的拜访。白衣男子正是湛谦旁敲侧击都裂不开缝隙的常卿,字惊定,人端的是八方不动、处变不惊。他把着一柄白羽扇,又一身圆领象牙白长袍,飘逸绝尘的姿度,有点像容赦。许慕臻正推敲这其中的巧合,常卿两袖轻飏、腰间白玉流苏一荡,就转眼望不见了。
      外表随性儇佻,与湛谦所说的滴水不漏好不沾边。他或许是个高手,随处卖破绽,却从不叫人发现他真正的缺处。进去没多久,常卿便摇着扇子松松爽爽地回来了,向司阍一叉手,一跃跳上马车。如此短暂的会晤,能说几句话?若是鸡零狗碎的小事,何必亲自跑一趟?许慕臻暗暗决定,明早宇成来替他,他也去会会这个亦正亦邪的常惊定。
      他亲眼见浓墨似的夜空颜色渐渐浅淡,翻成苍苍绀宇,又被初日新生的光照透,里外如一的澄碧。宇成接班,他倚在旁侧眯了一个时辰,醒过盹就去集市吃了两碗馄饨。这家早茶店生意奇好,守着扬州城喧阗的边角红红火火地迎客,许慕臻一面吃,一面看石板路迤逦行着的、拱桥上凭栏望着的、酒旗画楼探出的,红衫翠袖,妖娆身段,媚眼如丝。小容长期隐居山中,和俗世脂粉一比较,迥异就确乎明显了。她只爱读医书,偶尔翻翻神灵鬼怪的传奇故事,整理她的药篓药方,熏得满衣淳浓的草药甘辛,像展开古卷册时一晃神钻入鼻腔的古老幽醇的味道。
      他慢吞吞的走,白天商贩走卒奔走聚散,不必乔装就能隐没人群中。然而以他的形貌,芝兰玉树,难掩风华。常卿停在茶楼二层的窗边,白衣如堕云滑水,举臂唤他:“可有幸请阁下吃盏茶?”
      许慕臻初时不信,环视四周,确信他是同自己讲话。他们素昧平生,常卿却认出自己,昨晚他状似无知无觉,对谁守在混元堂外一清二楚。这次宴请他怕会反将一军。许慕臻顺着茗香走上二楼,高高的隆准深嗅几下,心道:二楼是药草味儿。药草比茶叶多几分辛苦气味,厚重仿佛氲成团块,宇成说常卿经常研制丹药,倒也不足为奇。
      居室整洁素雅,装饰寥寥,唯北侧一墙是六十格松木药柜,前面矮案有药碾蜡丸,立一具青铜炉鼎。常卿端止自如,潇洒挥扇的模样令许慕臻立即想到恩师容赦。即便拜入江湖蜚声的明石散人门下,他依然认为容赦是最好的师父,授业严而不苛、待人宽厚谅察,随他学武最舒服畅快;反观拜了明石散人,他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局中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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