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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上锁的牢笼没有钥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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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连着下了好一阵,车子都快开出城了才有变小的趋势,但打下来的力度丝毫不弱,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疯喊着。主任将车开得很慢,一是因为下雨,二是因为要防着身旁可能随时过来抢方向盘的柯兰生,以致现在整个上半身几乎要压到方向盘上,姿势别扭又合理。
就着这样的姿势,主任也不觉得累,只觉得这样才安心,三眼看路一眼留给柯兰生,但身旁那个刚刚还被定义为疯子的人,此刻乖得不像话,侧头看窗外一言不发,脸上是被泼过水后没擦去的水渍,眼睛雾蒙蒙的没一丝神色,被雨水打趴的头发或多或少半干着开始伸展开,偶尔翘起一两搓;如此滑稽的样貌放在他的身上,却让看见的人无法有心思嘲笑。
像是一座石像,为了妆钿被人穿上布衫,但石像终归是石像,哪怕画上色彩,也安不进灵魂。
这样无声的模样让主任看着又莫名心疼起来。
柯兰生算是他一手带出来,从本科开始便有心栽培,等到毕业熬破脑袋才将他从自家师弟手里抢来,自然对他多了一份疼爱。柯兰生也争气,一天二十四小时能二十个小时泡在医院,精进手术台上的实操性之时还兼顾着理论的延展与深究,当真算得上五百年出一次的人才之辈;而这人才好又好在心诚,每日过得清心寡欲,眼里实打实只有医学,职称不职称的从没在意过,导致他的名声在医院里无人不晓,又无人亲近。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主任又抽空去看了眼柯兰生,还是那座石像般模样,不过浑身还半湿不干而已。
“兰生,拿纸擦擦吧,别感冒了。”主任说。
柯兰生没有反应,连眼皮都没带动一下,愣愣看着窗外。
红灯倒计时,主任收回准备去拿纸巾的手,又握紧方向盘。
绿灯亮起,车轮重新滚动,刚过红绿灯下,柯兰生眨了眨眼,嘴唇微动,轻声喊:“主任。”
主任快速看了他一眼,将车子保持在二十码的速度开着。
“嗯?”主任回他。
“我想洗个澡再换身衣服,这样过去不是很礼貌。”柯兰生的声音依旧很哑,但听上去已经恢复往日的状态。
主任愣了一下,又去看他身上糟糕的衣服,点点头:“去我家洗?”
“不用,”柯兰生终于微小的动了一下,闭上眼睛,“回医院吧,有套换洗的在办公室。”
直到主任将车子整个调转往回走,他才又补了句:“辛苦主任了。”
然后歪头倒在一侧,像是睡过去一般。
他确实睡着了,而且睡得很快,连头是倒向椅背还是窗户都不知道就没了意识,再次醒来车子已经驶进医院的停车场。外面的雨声已偃旗息鼓,抚过玻璃堪堪留下针眼大小的痕迹,全无之前嚣张模样,唯一的倔强不过是似有若无的下着。
“到了?”柯兰生问。
“到了,睡醒了?”主任将车停好去看他。
柯兰生点头,脸上尽显疲态。
“你上去洗洗吧,我就在车里等你顺便看看哪条路近点,估计有个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到时候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主任说。
柯兰生又点头,伸手去扳门把手,门依旧紧紧扣着。
“主任。”柯兰生回头去看。
主任的眼睛从手机里抬起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开锁,笑了笑表示抱歉。
他再次扳动,车门很轻易的就开了,跨步下车,鼻腔里涌进淡淡的青草味,混合着雨水的潮气,倒是能让人更清醒一些。
他回头想跟主任道声谢,但车门已经关上,张了张嘴又闭上,转身朝医院里走去。
从侧门走进医院,三步便是直梯,不用与医院里过多的人碰面。估计现在同事们也并不想看到他,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好在也确实没碰到什么人,等他从浴室里出来再走回办公室的这一小段距离里,倒是碰见三五波,如常地打招呼,又自然的离去。
礼貌而体面。
回到办公室之后,他并没急着出去,反倒是站在镜子前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时而整理衣角,时而梳梳头发。这套衣服有些陈旧,在办公室的衣柜里独自呆了快一个多月,因为放置时间过长身上的折痕比较明显,简陋的办公室也没有熨烫的工具,柯兰生是不满意的,但也只能将就着穿,所以他尽量将其他地方整理妥帖,比如发型,比如状态。
干净清爽是基础,但在这些之上好似又多了点东西,让人说不出来,可感觉上又不一样。
以前的柯兰生是沉稳,当下的柯兰生依旧沉稳,又好似过于沉稳。
再次走出医院,雨已经彻底停了,只剩下棚檐和树枝还在营造着雨天的氛围,滴滴落落,又掀不出波澜。
他打开车门,副驾驶的座椅上零星散着一些纸屑,明显被人大致擦拭过。主任正在打字,看到他坐稳系上安全带,手机一撂便发动汽车,余光打量他一番,开口:“速度还挺快。”
“就冲洗一下,没有那么讲究。”柯兰生说。
“刚刚跟院长请示过了,准了三天假。”主任说。
柯兰生看他一眼,不知为何笑了一下。
这不经意间的笑被主任察觉到,问:“怎么?”
“没,就是有种老师带着学生逃课的感觉。”柯兰生说。
这话把主任也逗笑了,三两句之后能感觉出柯兰生已完全恢复正常,状态甚至比以往还要好些,难得的逗趣,鲜少的笑容,也不知是为了让开车人安心还是真的恢复了。
主任没有过多心思去揣测这些,之前下雨的时候没人敢往道上走,如今雨停了像下饺子一般全都涌了出来,加上地面湿滑,他需要将更多注意力放在路面上。
同一个红灯,同样的停下,主任转头去看柯兰生,他如上次一样,靠在车窗上,眼睛看着窗外,还是像尊石像。
“过去还有一下,不然你睡会儿?”主任提议。
这次柯兰生有回应,慢慢摇头:“不困,就是有点累。”
发了那么大一场疯,别说他自己,主任都是累的,但主任不能累。
绿灯亮起,车轮开始滚动,油门被缓慢下压,速度立马提了上来,跟着导航里的路线一路向前。
原计划的半小时因为雨天的关系,硬生生拖长了二十分钟,再加上高峰给的是老家的地址,最后一段是山路,速度怎么都提不起来,等车子最后到地方之后天已经开始暗下来,灰悠悠的,让人觉得压抑。
高峰知道路不好,早早等在巷子口,后面的路很窄,车子进不去,只能靠双腿,柯兰生有意让主任在车里等他,但主任不同意,两人执拗一番,柯兰生败下阵来。
其实主任没有去的必要,可他并不放心柯兰生一人,他近日来的状态时好时坏,现在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这是?”高峰问柯兰生。
“我医院的主任,太久没开车了,主任不放心就送我过来。”柯兰生解释。
高峰点头:“辛苦主任了。”
这客气模样,外人一看没谁不相信这是柯兰生的哥哥。
“兰生的哥哥吗?表的?从来没听兰生提起过。”主任回应高峰,也朝他点头,打算客套两句。
“不是,”高峰说,“小时候两家住对门,小生大学之后才分开,所以关系一直很好。”
主任点点头,柯兰生倒是脚底一顿,他总觉得高峰的介绍很刻意,刻意在避开些什么,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便赶紧找话题带过去。
“哥,还要多久?”柯兰生问。
“快了,拐个弯就到了。”高峰回。
这一问一答之后再没了话题。
三人还没到拐弯处就听见一阵喇叭声,滴滴答答吹得热闹,又透着一股凄凉。这是丧礼的仪式,主任立马反应过来,有些后悔非要跟来的决定。
弯拐过来了,确实不远,大门口的白色对联看着让人闹心,主任有些迟疑该不该进,拽住柯兰生问:“这是?”
没人回复他,柯兰生站在原地,像是听不见任何声音一般,立得板正,又不动,连眼皮都不挑一下。
“兰生?”这样的柯兰生着实令主任后怕,当下如果发起疯来,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怎么和别人解释。
走在最前面的高峰倒是回过头解释:“是我弟弟。”
喇叭声静默下去,安静一会儿高峰又说:“他牺牲了。”
主任彻底后悔自己跟来的举动,有些局促的往院子里看了两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那我就不进去了,就在这儿等着。”
高峰没多说,去看柯兰生,他还是呆站着,眼圈有些微红,又能看出他在强忍,人就像扎进土里一样,不能动弹。
喇叭声又一次响起,土里的根断了,人活了过来,眼皮也开始眨巴,挤出一些泪水,还没来得及往下淌就被抹去。
“进去吗?”高峰轻声问他。
柯兰生点头,但还是没迈开步子。
“可能需要做点心理准备,”高峰犹豫片刻,再次开口,“人被炸的有些难看,是队里拼起来的,所以不算完整,脸拿布盖住了,看不到样貌,但确实是小培。”
眉头蹙紧,转而又挑起,重重呼出一口气,抬头看着天空,天已经彻底暗下来,沉沉的往下压,堵在喉间让人哭不出来。
城里的云估计也跟着飘了过来,一滴雨水滴在柯兰生的眉心,一滴滴进眼睛里,又顺着眼角留下来,淌过耳朵,流到下巴滴在衣服上,氤氲扩散。
新换的衣服又被浸润,忙活的努力瞬间烟消云散,徒劳一场空。
院子里有人在忙活着搭棚,雨水还没变大就及时搭好,干燥的地面与外面的泥泞割出两个世界。
柯兰生抬脚往里走,他的鞋底带着潮气,是第一个在那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一串脚印的人,路线清晰,一路往里,快到厅里时,鞋底也干了个透彻,让外人看不清他的方向。
他走到厅的中央,站在那副透明棺材的一旁,里面躺着一个人,脸上盖着白布看不到样貌,右边裤腿有一节是完全瘪下去的,应该是高峰所说的不太完整,但从大致身形上看确实熟悉。
柯兰生看着躺在棺材里不完整的高培,就着那张白布将他的样貌盖上去,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不再是那副总带着玩味的模样,如今安静又平和,若不是那身正经的白色西装,柯兰生都以为他只是以往数次在他身边睡着了而已。现在倒像个沉睡的王子,等着公主来吻醒他。
可是他没有公主,也不是他的新郎。
最终柯兰生也没陪着柯爸爸去参加那场晚宴,时隔十八年之后,他第二次惹怒了父亲。不同点在于结果,十八岁的柯兰生只能服从,三十六岁的柯兰生可以一走了之。
他第二天就乘着飞机离开首都,迷糊了一个多小时,飞机落地。这架飞机没有返回首都那架的大,这座机场也没有首都的机场大,但柯兰生却感觉心落到了实处,真正回了家。
柯兰生拉着行李箱走在机场大厅里,刚点开打车软件手指一顿,又退出去,给高峰拨去电话。
“哥,在忙吗?”
“不忙,”过了一会儿,高峰听见广播里的播报,“你在机场?是到了还是正准备回来?”
“已经到了,你有事的话我就打车回去。”
“没事,你等我会儿,马上去接你。”
电话挂断,柯兰生寻了个座位,又将主任的电话拨通。
“兰生?”
“主任。”
“人在哪儿呢?”
“机场。”
“今天就回来?不是说可能要在首都呆几天吗?”
“已经落机到了,首都没什么呆的就回来了。”
“你哥去接你吗?”
“是的,在等他来接我。”
“这次打算呆多久再出发?回医院复职吗?”
“回的,最近我阿姨身体不好,打算呆几个月,可能后天回医院复职。”
“行,那到时候联系我,我跟你一起去。”
柯兰生想拒绝,但又换了主意:“行,辛苦主任了。”
“跟我这么客气,我这边还有点报告要看,等晚上联系你看看能不能约个饭。”
“行,我这两天都有空。”
电话挂断,页面停留在“最近通话”页面,第三个联系人是柯爸爸,柯兰生犹豫一下,还是打算跟父亲报个平安。
电话拨过去,直到最后一声都没被接通,柯兰生猜他可能还在生气,便跳转到微信,打字报了个平安。
返回聊天页面,又点进唯一置顶联系人,输入聊天内容——已平安回国,在机场等着哥来接我。
上一条的消息也是他发出去的,时间是那天大巴上看到爆炸之后随手发的,对方没有回复。不仅这条,往上翻三年以来都只有柯兰生的单方面输出,绿色的消息框或长或短,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微信自带的文件传输助手。可在顶部的备注又明晃晃标示着一个人名,写着“高培”。
柯兰生关上手机放回口袋,线上回国报平安的流程已经全部走完,只等着高峰来接他,去跟最后剩下的高阿姨报声平安。
这个流程已经持续了三年,高峰也固定当了三年的接机司机,如果实在没空柯兰生会打电话给主任,如果他们俩都没空,他就自己打车回去。
麻烦别人不是柯兰生的为人处事之道,最开头的一两次他也是默声离开又默声归来,直到第三次被高峰逮到,提出接送的想法,柯兰生还没开口拒绝,就被高峰的理由堵住了拒绝的话。
他说:“我知道你的性子,但你做的这件事确实危险,至少让我知道你什么时候走的,又什么时候平安回来的,这不是麻烦,反倒是颗定心丸,哪怕你外出我们担心,可总比突然接到什么不好的消息来得更有准备一些,其实过多的事情我也做不了,所以这点小事小麻烦可以说,多少能让我发挥出一点作为哥哥的受用性。”
这些话说得很直白,在高峰那里从来不避讳谈论高培的事,即使他知道会让柯兰生心里不舒服,但他还是会说,甚至有点将柯兰生直接划为自家弟弟来对待。
不过在高家看来,柯兰生确实算是自家人。
等待是一件会让时间流逝产生被故意放慢这种错觉的事情,大多数人经不起空白的拉扯,需要找寻各种方式去填补,追剧、刷视频、闲逛、或者拉着偷闲的工人聊天,但柯兰生不会去做这些,反而一有等待的空白期,他会真的去享受它。呆在原地听听周围的声音,看看周围的热闹,再或者沉在从来没走出来过的回忆里。
这种脚步不停奔波,停下来又发现自己还在原地的错觉,让他梦回之前与高培分别的十二年,也如现在这般,经历了很多的日日夜夜,解决了很多棘手的问题,但只要得空休憩片刻,又发现自己还是被困在过去。两次的牢笼都是高培亲手上的锁,不同的是,上一次的开锁钥匙被高培带走了,这一次的开锁钥匙被柯兰生交还给高培,一并带入了土里。
仔细想来,根本不是他被困住,而是他本就不想出来。
手机铃声拉回了那个还沉在回忆里的他,是高峰打来的,跟他说了一下具体停车地方。
挂断电话之后,柯兰生还有点恍惚,也许受到了刚刚沉沦的影响,闷在声筒里高峰的声音很像高培的,让他有片刻的获救感。就像长久生活在水里的鱼儿也会有浮头现象一般,柯兰生或多或少会在高峰那里寻找一星半点高培的影子来摄取生存,不然他可能会变成一具无望的空壳。
但他又很聪明,分得清高培是高培,高峰是高峰,只是他清楚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并自私的想带上点高培的分量,所以会放纵一下自己的贪念,放点鱼粮,然后存蓄起来,又够他撑好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