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了我的魔女大人》高沧

196、雏神恩泽的启元（8）

　　因魔女垂怜，已逝的太主得以保有旧容，连同殉主的仆从一起，睡在粉白的蚌床中央，即将封入鲛绡宫的寒冰中。
　　每一朵浪花之上的无数鲛人军士，每一片沙砾之上的精灵守卫，以及两阵中央被禁锢着的西璞，一同为这仓促的葬礼悼念，素不相识的他们仇恨的怒视彼此，只待他们的统治者一声令下，便要开始无尽的厮杀。
　　但阿塔佳提斯知道，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金伦加可以不作为那个隔岸观火的无关者，但绝不能是第一个举起刀剑的殉道者。
　　不过这场冲突的导火索，理应由金伦加来处置。
　　“带走。”
　　麾下数位将领驱使海浪卷裹西璞，甩尾即将离去的阿塔佳提斯又被前来交涉的二皇子雁支拦住。
　　“王主大人留步，此事疑点众多，请容梅德欧兰特查验现场，洗清嫌疑。况且……金伦加与梅德欧兰特以交好万年之久，请王主大人明鉴，我们对金伦加敬重之心从无更改，望您留有余地，恳请您……不要迁怒小辈了。”
　　“迁怒？”亲王洛伦朗抬手，扬起身后接天的白浪。“梅德欧兰特背弃‘海陆共荣’的盟约在先，是留有余地的做法吗？如此不耻行径，令两族蒙羞，现在还想逃避罪责吗？”
　　雁支上前一步，俯身礼拜：“贵国太主遭遇实是预料之外，虽位于敝国国境内，但请王主大人明鉴，我们也在全力挽回，还原现场情况，一定会给贵国一个充满诚意的答复。”
　　他给弟弟商陆使了眼色，对方虽然立刻捕捉到了这个示意，但却未紧随其后请罪，只是绷着下颌，低头沉思。
　　“意料之外？你们……”
　　阿塔佳提斯示意洛伦朗稍安勿躁，对方显然不把这位亲王放在眼里，如果他再不开口，恐怕他们也不会将金伦加放在眼里。
　　因为他们认为，统御了天空与大地，就是统御了世界。
　　“在不触犯陆上各政权国法的前提下，你们无权处置海中的一切生灵，反之亦然。看来，是梅德欧兰特的孩子们太年幼，还不了解‘海陆共荣’的本质。雁支，回去告诉你的父母，如果梅德欧兰特打算毁约，那么就要做好准备。现在，这只是我们两国间的摩擦，但如果上升到魔女审判的高度，你们要付出的，就不只是一位世子了。”
　　“王主大人。”
　　雁支单膝下跪，但王戟所指的西璞，已被水流包裹禁锢。
　　商陆拦住兄长，挥袖躬身拜倒，接着又掀裾跪立，向着阿塔佳提斯遥遥叩首后，才缓缓道：“父亲知晓太主不幸罹难，因祸事发生在我国境内，深感惋惜，忧心切切，故命我们前来，聊表歉疚。稚子年幼无知，虽不至于促成这样的祸事，但他无缘露面，且事发后竟也没有对我们有任何提及，实在不该，这错无可辩驳，梅德欧兰特愿意承担相应的处置。但他毕竟从未经事，更遑论这样的变故……”
　　洛伦朗是个直言不讳的性格，金伦加大事小情总逃不过他的眼与口，正要打断，却听对方话锋急转直下，顿时惊愕失语。
　　“太主大人英姿无双，发生这样的变故，他不配替梅德欧兰特承担。恳请王主大人以在下相代，商陆接受金伦加的一切处置，但请王主大人对梅德欧兰特……请留一分余地……”
　　他不顾雁支的阻拦，说完便再叩首，四下静默，唯有涛声合围，仿若海中女妖的哭泣。
　　洛伦朗转向他追随的君王，海浪簇拥的御座上，攒聚着殷红的珊瑚与宝蓝的礁石，手握棘刺王戟的阿塔佳提斯扫视前来交涉的梅德欧兰特卫队，略过了数位皇子的致歉，直抒胸臆。
　　“我，阿塔佳提斯?欧尼斯，金伦加的王主，弗拉瑞海域的主宰，远东之水的君王，在此立命。金伦加从此永远向梅德欧兰特闭锁国关，弗拉瑞一切的海，一切连通海的河泽，都将永远拒绝精灵踏入。梅德欧兰特将永远是金伦加不变的敌国，终有一日，这世界一切的海，一切的水，都将成为精灵湮灭的墓国。阿塔佳提斯在此立誓，众水、水中的全体子民、万民的千年万代见证我的誓言，众神必将见证誓言成真的那一天。”
　　这是无人胆敢打断的，君王的誓言。
　　“不……这不可以……”
　　雁支跪伏着，仰起头，缩小的瞳孔中倒映出被王戟光辉刺穿的天穹，连接翻涌旋转的浓云与巨浪滔天的漆黑海面，白浪如海兽的獠牙，一片片连绵不断，重重拍击海岸。
　　鲛人们的长尾流泻出旖旎的华光，躁动难安，仇恨的种子在他们心中埋下，在海床中扎根蔓延，孕育出巨兽凶狠的吐息，仿佛要将整片大陆咬碎吞下。
　　他眼中的世界，从这一刻开始，支离破碎。
　　良久，黑潮散去，怒云平息，才听得一道冰冷却疲惫的声音：“我允许你们做出选择，但梅德欧兰特与金伦加之间的矛盾，自今日始，永远不会消除，即便世界消弭，恨意也将与永恒的时间共存，令你们永无宁日。”
　　他挥戟，水流将挣扎着的西璞冲回沙滩，珠蚌下沉，白浪将他的身躯与目光重新掩至渊海至深。洛伦朗扫过岸上正起身与雁支道别的商陆，拧着眉头紧随其后而去。
　　“这怎么能行？我知道你和父亲闹了矛盾，但金伦加对我们恨之入骨，你这么去，必是千万嗟磨，怎么受得了。”雁支看着商陆怀中已经晕厥的西璞，满心忧虑。“却邪他们还小，湛卢也看顾不及，你从前是最能照顾兄弟，辅佐父亲的……西璞先天不足，你，如果你想通了，自然还会再诞下子嗣，既然金伦加不强求，我们还是……”
　　“西璞是人类的后代，我知道父亲一直执着于此，但他也是我的孩子。”商陆梳理着那些凌乱潮湿的金发，想要将他交给自己的兄长，但犹豫了一瞬，还是将他平放在沙滩上。
　　“那么你就为他想一想，你这一去，他又要受多少冷眼。商陆啊，你怎执拗到这个地步……算了，连我也……”雁支同其他大多数精灵一样，深恨那个迷惑至亲的人类，对于这个亲缘上的幼侄并不算亲厚。
　　商陆只是看着蔚蓝的海面，远处等候回应的鲛人将士如同一座座海中的丰碑。“……这些年，我身在王宫，我们所受的冷眼也只多不少。二哥哥，我从未对你们，对父亲生出怨怼。但是西璞，还是不要回梅德欧兰特好一些。”
　　雁支立刻争白：“你这又是胡话，他既然是王室血脉，我们就没有欺辱幽囚他的道理。不论其他兄弟，难道我还顾不了一个无辜稚子。”
　　大哥重台沉稳谨慎，二哥却一腔赤诚，商陆失笑：“哥哥们自然有所考虑，对西璞的关心，只是碍于父亲，少有表露罢了。但我不仅要他平安，也要你们，要梅德欧兰特平安。”
　　“你有了打算？”雁支迟疑道：“怎么，从没和父亲……从没提起过……”忆起兄弟这些年的闭门自省，多次口出诳语，念头一转，心中丛生无奈：“你……你醒醒吧。”
　　如今父母康泰，甚至还有小公主诞生，梅德欧兰特疆域之广几乎横跨弗拉瑞大陆，现在苏生祈礼刚过，新诞的魔女不吝赐下各国皆有目共睹的恩荣祈愿。
　　怎么他依旧执迷不悟。
　　像是解脱一般，商陆起身，深深看了一眼西璞，向大海走去。“二哥哥，你会明白的。请把西璞留在这里吧，如果你真如说的那样疼爱他，就让他替我，再多看看这个世界，多陪伴这片大陆。”
　　直到海水没过脚踝，他才稍稍停顿：“再会。”
　　“商陆！”雁支被沙中浮出的鲛人拦住，直到对方的身影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潮全部吞没，像是大海淹没太阳。
　　“这是太主大人转交的物品，要求赠给送她回到金伦加的外族，如今原物奉上。”最后撤离的鲛人浅鞠一礼，将手中密封的石盒放在西璞身侧。
　　“是给他？”虽得到了确认的答案，但毕竟关乎两国外交，还想再问，对方却迅速随潮水退去，连背影都不曾留。
　　即使洛洛萌已死，阿塔佳提斯仍遵守了对她的承诺。
　　或者说，正因为她在漫长的思念中，求得了自己的解，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承诺。
　　西璞还正昏迷，但终归是梅德欧兰特的血脉，以弗拉瑞如今的局势，即使在外游荡，也并不会有太大危险。正如商陆说的那样，反而是留在王宫更为艰辛。况且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身怀金伦加太主的遗物，回去之后免不了又是一番风波。
　　他卸下肩头宽大的衣袍，盖在西璞身上，将那石盒一同遮住。起身对随行的精灵卫士训话：“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在梅德欧兰特听到任何议论。”
　　“是！”
　　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独自沉睡的孩童，雁支无声地叹息，最终带队消失在离岸的林中。
　　烈日曝晒的海水之下，剔透的鲛绡宫披着纱幔般的虹彩，散发着珠贝般的点点辉光。
　　“王主大人，梅德欧兰特五皇子商陆已与我们随行，之后如何安排，请您示下。”
　　鲛人将领赶上前来，追至阿塔佳提斯与洛伦朗的座驾边，后者随着他的话向身后望去，已被镣铐缠绕的精灵由数十士兵看顾，金发随水波流淌。
　　“……”阿塔佳提斯转过身，盯着属下忐忑不安的脸。“自行处理，就当做你们临时集结的奖赏，加餐如何？”
　　顷刻间，连同潮水的流向都发生了更改。将领瞪大眼睛，瞳孔发颤，属下们休憩时偶尔会猎鱼加餐，可来自陆上的精灵，又贵为皇子，难道，会比鱼好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