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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雏神恩泽的启元(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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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的长远,但这些想法,还是要好好和你父亲说清楚才是。这样和他对着干,又何必呢?”
他们一同走上阶梯,又在殿门处相对而立。这里夜风温柔,向下望去,一级级阶梯像是一涟涟银白的浅溪,充满谨慎与协调的美感。
商陆苦笑,感到筋骨稍稍舒展。“大概是,我也遗传了父亲的固执吧。他已经不再信任我,这一点,应该是很难再改变了。”
“……”伽纳不由蹙眉:“我知道你从小就比其他兄弟话少,但可不是现在这么一副丧气样。难道是被打怕了?你父亲严厉,但是到底你们父子情谊深厚。从前他将那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办,他是知道你仔细认真的,又怎么会真怀疑你的用心呢?”
“姨母……”商陆垂头看着自己脚下,连一丝灰尘都没有的石阶:“你看魔女,她们像是什么?”
伽纳没有回答,祈愿时她虽然也在场,可到底并不是国主,无法亲身应答魔女们的疑问。可即使那样,来自她们身上的压力,依旧无情的扫荡着整个国度,甚至远道而来的别国领主。
也就只有各个部落轮番前来的兽人,还能有余力喘息,毕竟他们并非将举族的命运都系予一位族人。
“我们只是她们座下的灰尘罢了,姨母,魔女们的座下可以没有灰尘,但我们……”
“不。”伽纳淡淡否定:“她们的力量不过来自于我们的信仰,千万年过去,我们都相信她们的存在是为了整个世界的稳定与延续,事实的确如此。一旦这些国主发现现实与他们的信仰有冲突,那么这些魔女,包括她们的魔力与权能,都会被立刻撕碎瓜分干净。”
她在商陆脸上看到深深的疲惫,他似乎急需一个长达万年的沉睡。
“你累了,或许让西璞离开也是一件好事。好好休息,或是出去散散心,你的见识要比兄弟们多得多,世上的乐趣,比你曾经历的也还多得多。不要闷在殿里,外面总能找到你感兴趣的东西。”
“是啊,姨母。”商陆打量着自己的双手,恍惚间,各色的鲜血从手心漫出来,淋漓而下,泅湿一尘不染的石砖,沿着长长的阶梯,一直流淌到看不见的天边。“那些东西,不都是被我们占有摧毁的吗?”
“这是魔女们的谕示,也是世界进程中的一环,我们身处其中,你想要推翻她们,可你甚至还无法拜托你的身份、性格,对你所做决定的影响,又怎么摆脱她们的影响。”伽纳早看不下去他浑噩度日的表象,她只记得他从前的巨细无遗与刨根问底,对于一个年轻的精灵来说,这是多么可贵的品质啊。
商陆垂手握拳:“是,但如果,她从来没有用那所谓的‘权能’影响我的决定呢?”
“……”伽纳凝眉叹息。“你还是说从前的意志魔女。”
毕竟她连那样的滔天罪孽都可瞒过审判,也不再追究,商陆以无言表示默认。
“商陆。”伽纳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你一直没有和父亲明说的那件事,我猜,你认为,族人们口中那把‘温柔的利刃’,所谓的庆典魔女,和经受审判沉入海底封印格兰德尔的意志魔女,是相同的……”
商陆用眼神制止了伽纳的话语,但短暂的沉默后,他却禁不住开口解释:“这只是我无端的猜测。在你们看来,她们的面貌权柄、御下的谋略,都大为不同。”
伽纳幽幽道:“你也说了,那是……在‘我们’看来。”
商陆转过身,死死盯住了这位长辈们看来最不守规矩无可劝诫的至亲,顿觉天旋地转:“姨母……我,我……”
伽纳伸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无论你是承认还是否认,我都当做是承认。因为我有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感知到的。我能够在庆典魔女的身上,感受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是我曾在很久以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类,或是妖怪……但那种气息的拥有者,应该早该被灭除了才对……这种气息并不是说魔力或是味道,而是由她身上不加掩饰蔓延出的一种‘气氛’。你也是在外面游历过的,那种某些生物或是族群正在靠近的感觉,应该能够理解,那就自然明白我说的话。魔女们行走世间,总是不想被察觉打扰,所以时常加以掩饰。可她在赐下祈愿的瞬间,却让我无端的回忆起那股莫名的气息……”
她有些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因为商陆猛地扯住了她的衣袖。
他的眼底隐隐发红:“你见到的人,她叫什么名字?”
伽纳没有因冒犯而发怒,只摇头:“记不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追问:“那么样貌?”
短促的回忆之后,她也觉得有些奇怪:“似乎也忘记了……”
“还遇见了谁,你们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我……”伽纳蹙眉,但始终没有组成一句话。“你怎么会觉得我们不是单独……见面……”
眼前高大的精灵竟微微颤抖起来,令她感到几乎要碎裂。不等她继续,他便放手踉跄退后了几步,旋即转身跑入大殿,甚至,还在光华的地砖上狠狠摔了一跤,便头也不回的消失。
伽纳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感到似乎有一道寒冰利刃射入胸口,今晚的谈话有些许说不出的古怪,不仅仅关于话题与内容,而是有些字句,在说出口的那一刻,氤氲开的诡异气氛。
她深深地呼吸,平复心绪向自己的宫殿走去,接下来是送别神主以及各国领主们的日子,他们都必须打起精神。
早在魔女们出现之前,城内的一切活动全部停止,偌大的梅德姆恩寂静如一片晴朗的冬夜。不同身份与种族的精灵跪伏主干道两边,更多没有资格露面的精灵只在居所中祈祷。王室将最先离开的庆典魔女送至城外,跪拜起身后,那两道身影早已隐没林中,伽纳将怀中的羲姬交还给国君埃列夫,自行离开。她行事一向不羁,这样直来直往也不过与平常没有多大差别。埃列夫知道她早被亲眷催促成亲的劝告烦得只差躲在外面不回来,他不会去再增压力。
“维萨为殿下准备了巴芬山脉中的温泉行程,如果殿下满意,我们可以今日就出发。”
伽纳没有回头,她想了一夜,都没有找到这件事的关窍。昨晚的讨论看似平淡,但他下意识却觉得,这是不能公开研探的秘辛。找一个远离王宫的地方去仔细复盘,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你来安排。”她忽的侧了侧头,几十年前才进入后备军团,飞速晋升,提拔到身边来做殿前亲卫也不过几年的事。未曾留意之间,他已经成长的如此沉稳可靠,变成自己最为得力的助手。“你猜到我要静静心?”
“不敢。”嘴上这么说,但听起来却自豪得很。“维萨只希望殿下所想之事,均顺利无虞。”
他从来不期待伽纳有什么回应,无关他们的身份,只是维萨知道,这是自己的所思所想,也是自己的心甘情愿。
“哦。怎么现在城里居住的精灵这么少了?”果然,她只是淡淡揭过。
维萨略一辨认:“数千年没有月光哺育,全境已经不再诞生新的月光精灵了。况且,水精灵那一支的族群规模始终没有起色……总之,各主城内的精灵都减少了许多。”
正说着,迎面便是跪立一圈,围着盛开的西璞花祈祷的平民,喃喃着祈求神主庇佑的祝词。
其实如果要祈祷,王宫内多用薄柔,盛开时有光丝在花蕊间环绕翻折,剔透璀璨。但薄柔也十分脆弱,周围有其他任何植物,都会影响它的生存状态,它因脆弱而珍贵,被束之高阁。
“后嗣有继,对于全族都是大事。魔女们的神权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向她们求得恩赐,总也是一个办法。”看着反复叩拜的族群,维萨不由得生出退避之心。想到伽纳也是月光精灵一支,当今王后的亲妹妹,身份尊贵,却总是风餐露宿在外,更是心生敬服。
“是么?”伽纳略作停留,便轻飘飘路过了那些心怀虔诚的信徒。“你来安排,向王国内散布消息,就说若是因为见到魔女们对小公主的祈愿,就肆意恳求她们再次降下恩荣,会让魔女们觉得梅德欧兰特的精灵都是贪得无厌,不知满足,从而招来神罚。国主仁慈,不要因为仁慈生出祸患。”
维萨躬身领命,便要离去,又被叫住。
“哎哎,你走什么走?”
他立刻回身致礼:“嗯?您还有什么安排?”
伽纳叉腰昂起头,略带恨意:“你啊你啊,我是让你安排,谁让你去跑腿?你把时间都花费在这里,那多没意思。”
“啊?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算了。”伽纳转身,语气焦躁:“那就赶紧办好这事,我不想再听见这些烦心的声音。”
“是。”维萨很有眼色的没有追问,更有眼色的留下来跟在她身后,还转移了重点。“您……似乎不能接受这样的祈祷,为什么呢?”
“因为没用。”伽纳干脆利落的回道:“瓦尔纳对魔女的信从不比我们少,蒙尔森,他们难道不是也曾受慈悲魔女与意志魔女的恩泽,阿斯加德,他们甚至与魔女定下血脉契约。他们有什么好结果吗?反倒是金伦加从中得利,祛除了格兰德尔这个孽兽。可见得到祈愿能怎么样,得到神明的注视又怎么样,自己的路终究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梅德欧兰特,不能步他们的后尘,这些,应该由我们自行决定。”她想到些什么,忽的一笑:“要是我们各个精灵都祈求一遍,魔女们难道还挨家挨户的寻问清楚再给他们张罗,这不是白日做梦。”
这猜测实在离经叛道,但确实也是她会说出来的话,维萨不由得也被感染,露出笑容。“您说的很是,那么我们还是照常计划,这时节去泡温泉,应当是很舒适的。”
“对咯,我就喜欢你说这话,叫我高兴些。”伽纳点头,他们已行至宫门,想到忧心辗转的商陆,恐怕昨晚一夜没睡,今天也没有见到西璞,不知道他们父子前路如何,让她更加忧虑。
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清楚的记得一件形容模糊的事,记得说了话,却不知道说了什么,记得见到了人,却不知道见到的是谁,记得那股气息,却不知道它代表什么。
她昨夜尚且镇定,但现在细想只觉得通体发瘆,一个诡异却极为合乎情理的猜测逐渐浮现,牵连起惊涛骇浪。
如果那个气息的拥有者,从未被灭除呢。
她清楚地记得,记得,那个人,那个人,她将会成为……,将会带来……,实在想不起来,就连这段记忆,也像是被生硬的插入脑海,随着每一次回忆,消失的细节越发繁多,也越发诡异。
一重重的殿宇宫墙交错成细密的幕布,层层围困,令她感到窒息。
整个梅德欧兰特,或许都遗忘了一件关乎存亡的大事。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是终生都只能在无望的求索中错过的,命运曾揭示过的末路么。
她不敢声张,只觉得或许一切都不过是夙夜难眠的后遗症。
他们的头脑已经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