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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为怯懦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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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满堂哗然。
“——你说什么?!”
仇宪仪霍然从椅子里站起身来,目光如鹰隼般,紧紧地盯着他,喝问道:“天罗的解药怎么可能有问题?这是怎么回事?给我讲清楚了!”
“是、是!”
唐言慌忙膝行后退两步,抬头,满面惊慌地说:“应该是黎……黎……那贼人后来又换过毒药,将军也知道的,是药三分毒,解药里也是含着毒物的,这药不对症,一服下去就……”
仇宪仪大怒,“怎么回事?你们服侍殿下,没人先去试毒吗?!殿下万金之体,药怎么能直接给殿下喝?”
唐言伏在地上连连磕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另一个天罗暗卫从外面匆匆跑进来,跪下,代他回答道:
“将军息怒!事发突然,这是前方以暗讯传回来的消息,想来也是因为事关重大,先来给将军知会一声,请将军早做定夺。唐统领也是刚派人去查问,具体的情况,还要……”
“——罢了!”
仇宪仪一拂袖,坐回椅子里,冷冷地说:
“殿下若是真有什么万一,把这里所有人的脑袋全砍下来都不够赔!唐统领,再带人去殿下那边,查问清楚情况,将城里最好的郎中请来,好生照看殿下。殿下……唉,只怪贼人狡诈,殿下吉人天相,又有先皇帝庇佑,定会渡过难关,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忧。”
这话说得很没道理,但既然出自长官之口,唐言哪里敢提出异议?
只能唯唯诺诺地应是,领命之后,带着人走了。
仇宪仪看到还有些护卫留在大堂内,又挥了挥手,“……你们也一起去吧。”
众护卫应“是”,如潮水般退下。
大堂内一下子空旷下来。
此时,太阳彻底落山,时间也进入傍晚,从门外透进来的光线又更暗淡了几分,仇宪仪一个人坐在上首的主座里,再没有别的动作。
他就这样仰着头,靠在椅背里,鬓角斑白的头发被昏暗的光线模糊成了一片朦胧不清的阴影,辨不出颜色,却反而透出了一种沉重的疲惫,和力不从心。
——大殿下快死了。
用了天罗的解药之后,快死了。
仇宪仪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陆焕再怎么不得势,那也是天家血脉,当今圣上的嫡亲兄长,案子清查下来,必定株连一大片人,更何况这事根本就和天罗脱不开关系——
轻则失职,重则谋害宗室,在场过手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天罗”早就不是从前的“天罗”了,曾经的禁军二十四卫多么风光,名头一报出来,朝野上下,文武百官,谁不吓得战战兢兢?
就算有冤案、错案,三法司之中,刑部和大理寺连问都不敢问。
顶多是御史台参上一本,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多半是被沉舟皇帝随手扔掉,或者干脆拿到膳房去当柴烧了,就此音讯全无,石沉大海。
而如今,仇宪仪谁也保不住。
他终究不是黎青。
天罗在他手里每况愈下。成了一把刀,被这个部司、那个部司呼来喝去的。下属各怀异心,有些纯以杀人、用刑取乐,有些背地里滥用职权公报私仇,给自己另谋出路,甚至还有人偷偷地买卖情报。没几个肯服他的。
仇宪仪老了。五十而知天命,对于官场来说,应该正是大权在握、如日中天的年纪,可他却觉得自己老了。
听说大殿下危急的消息,仇宪仪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转头逃跑。
他这一生,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哪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跑去加入义军,险些被灭族牵连。后来跟着一起造反,群雄割据,坚持了几年,还是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投降陆沉舟。再后来做了夏朝的将军,没想到押运木材的路上,被暴雨耽搁行程,误了时期,又差点没命。
这样跌宕起伏、一言难尽的人生,教会了仇宪仪一个道理: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权势,钱财,他都想要;但他更想要命。
陆焕是沉舟皇帝长子,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亲哥哥,倘若他当真出了什么意外,今天来黑水城的这些天罗成员,从上到下,一个也跑不掉。
连他仇宪仪也不例外。
仇宪仪不想死。
所以他故意支走了所有的下属,让他们去照看大殿下,剩下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座大堂里。
天罗之间,自有一套传讯方式——等陆焕毒发身亡的消息传到,他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扔掉官印,趁谁也不知道时候逃跑。
一个小厮从侧面的回廊里进来,端着茶水。如今天罗的人都已撤走,只有这些服侍的下人还留在这里,仇宪仪也没在意。
此时,大堂里的光线已是极暗,仇宪仪想着自己的心事,随便抬起眼皮,见这小厮穿着青衣小帽,居然还颇有几分清秀,忍不住就多瞧了一下。
随即,小厮奉上茶水,低着头与他倒茶。
茶烧得正好,那小厮双手捧着茶壶,一注细细的水流就从壶嘴里倾斜出来,注入茶杯,因为热气,还冒着隐约的烟。
大堂内的光线更昏暗了几分,仇宪仪就在那茶水的声响中,胡思漫想着。
——天罗是怎么会走到今天的呢?
沉舟皇帝驾崩、黎青摄政之后,仇宪仪有一次去皇宫找黎青汇报。黎青在宫中有自己的官署和住处,他去的时候,黎青正准备睡下,听闻奏报,就那样松松地把官袍披在外面,跷着腿,坐在椅子里听他说话,旁边的桌上放着一杯凉茶。
仇宪仪是邀功来的。
天罗最近查到有户部某官员侵吞国产,贪污行贿。
黎青执政以来,在沉舟皇帝此前打下的基础之上,再次对全国的人口户籍进行清点、统计和编纂,彻查私奴,态度极为坚决。
为推进此事,户部的官员几番清洗,如今还留下来的,多半都是他的派系。
仇宪仪查出来行贿名录,特意来报告给黎青。
讲完之后,黎青说:“仇将军喝茶吗?”
请人喝茶,断然没有喝凉茶的道理。仇宪仪一时拿不准他要做什么,然后,就听黎青说:
“仇将军对这些事还真是了如指掌。既然将军如此用功,我明天就让御史台的人都回家,这样一来,朝廷正好也可以省下许多俸禄,将军看可好?”
仇宪仪至今为止,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点惹到他了。
天罗设立之初,就有监察百官之职,跟御史台的职权重叠。他的行为,虽然是在告密,却是完全符合规则的。
况且天罗本就是特务机构,不告密还做什么?
总不能黎青自己能做,他却不可以。
那个夜晚,仇宪仪离开皇宫,京城的寒风在夜色中向他吹来。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感觉到权力正在从他的指缝间流失,就像是漏过的风。
仇宪仪觉得天罗的衰落不能怪自己。
黎青治下的禁军二十四卫强势,是因为有陆沉舟在背后给他撑腰,那两个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最后君臣反目相互折磨,也该是他们一起害死那么多人的报应。
但黎青不喜欢“天罗”。
仇宪仪很明显地能感觉到这一点。
黎青自己上岸了,就想要金盆洗手,把从前的黑账一笔勾销——丝毫不顾他们这些后来人的死活。
细微的流水声停止了。
小厮倒好了茶,恭顺地低头退到一边。
仇宪仪端起来喝了一口。
黑水城地处中原之北,没什么好茶,比不了江南,也比不了蜀中。就好比他手中的这一壶,泡不出那种淡雅的清香,只能多加茶叶,味道异常浓郁,喝在口中,回甘没有,苦与涩倒是一路流进了舌根里。
仇宪仪喝着这苦茶,不知怎么,又想起来黎青。
黎青其人,就好像这杯不知放了多少年的劣茶一样,又苦又涩,难以接近。
仇宪仪在加入陆氏集团之前,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那一面孔雀蓝的旗帜;等他投降陆沉舟之后,和黎青同朝为臣,不必再担心这人突然从哪个角落里杀出来给他一刀,可他还是对黎青又惧又怕,见到他的旗号,都想绕着走。
他实在是没想过黎青居然会救他。
仇宪仪捡回一条命,加入天罗,成为黎青的下属。
这人做敌人的时候是噩梦,做同僚的时候是噩梦,做上司的时候还是噩梦。
仇宪仪刚进入天罗的时候也想过,黎青身体那么差,他是如何控制这样一支夏朝最恐怖的特务机构的?
但就在不久之后,这件事有了答案。
那是仇宪仪加入天罗的第三个月,大夏发生了震动朝野的“高云冰案”。
高云冰是本朝定鼎的股肱重臣之一,绝世的军事天才,为大夏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他的才华能把梁项黎青这些人淹没得黯淡无光。
夏朝定鼎之后,高云冰是沉舟皇帝加封的第一位异姓王。
其后,高云冰率军由陇入蜀,以蜀道之艰险,硬是在两年之内,为夏朝收回了蜀中,平定局势。
大军班师回京的那一天,上至满朝文武,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欢欣鼓舞、为之庆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谋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