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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雨霖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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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像一块深绿色的礁石,立在人海里,不引人注目。
短小的四肢从石头一样的壳下面伸出来,笨拙地擦着满是砂砾的地面挪动。
一个孩子突然留意到它,围着它转了一圈,没有看见它挪动的四肢,像是误以为它真是一块石头,好奇心消失后又起了另一种兴致。
他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快跑过来,用力一踢!
它飞了起来,在突然到来的悬空里紧急地将躯体缩回坚固的壳中,等待自己未知的命运。
也许它会落进河里重回熟悉的家园,也许它会砸在石板地上摔裂还不够坚固的外壳,也或许它落在一只手里,被眼疾手快的少女迅速一捞,将它从最悲惨的命运中挽救回来。
那只龟壳还不足巴掌大,被她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她原本以为只是一个空壳,却跟小心探出来的小眼睛对上了视线。
“唔,一只龟龟?”少女小声嘟囔,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她的身后传来同伴的唤声。
“朱妤。”
钟离穿过了人群从另一边走来,似乎刚刚一只不明物体险些砸中她的事令他有些在意,下意识伸出手,又慢慢收回去。
“怎么了?”
朱妤举起手里的那只龟给他看,刚刚探出一个脑袋的幼龟在他的注视下,又胆怯地缩回去。
“这是玉璜龟。”他说,“依照体型来看,应当破壳不久。”
朱妤小声地说:“那它怎么在这里?”
她的声音依然很轻,只有钟离能敏锐地听见,他看了眼人来人往的码头,回道:“多半是渔夫撒网时和鱼群一起捞上来的。”
她摸了摸平滑的龟壳,把它托在手里,仍然细声地问:“它能长得很大吗?”
“嗯,沉玉谷的先民曾有传说,见过身若群山的巨兽,称其为蛫。”他牵着她的手,在她手里写了一个蛫字,“为异兽,具有驱山填海之能。如今的玉璜龟就是祂的血裔,虽无山峦之伟,但若有幸,也能长到数十丈长。”
朱妤被他拉着,绕开了拥挤的人潮,从遗陇阜的码头走下去,沿着河边朝下,就是与枫丹水域相接的河岸。
来到荻云里的第一个月后,她中的蛊毒终于有了好转,声带能够发出微弱的声音,只是无法正常说话,需要人凑到耳边才能听见她说什么。
就算这样朱妤也很振奋,这一个月来她吃好睡好,头一天的噩梦没有再出现,老老实实在荻云里待着,闷得发慌,病情稍有好转,君意就同意让她出门转转。
临出门前云雀还托她买些东西,毕竟这一个月里被关在寨子里的不仅朱妤,整座楼寨的人都不许随意进出。
那回阿古偷偷去山里给她采花的事还是被发现了,不知君意怎么骂了他们,两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再违令偷跑出去。
朱妤察觉出空气里紧绷的氛围,但没有在意,就连钟离都不会去多管花帕的事务,她更没理由打听别人不愿意说的事。
*
太阳暖烘烘地照着,这些驮着翠绿玉石的巨龟才从河里浮上来不久,三三两两分散在河岸上,留下一路拖曳出来的水迹,懒散地趴着。
它们的龟壳间生长着青苔和岩石,每一只都足有她腰高,体长胜过她展开手臂的距离。
但这些龟却不怕人,见人也没有躲起来,朱妤将幼龟放在其中一只的背上,它晃了晃脑袋,又蹭了蹭她的腿。
朱妤笑了出来,新奇地摸摸它的脑袋,又看向它背上翠绿色的石头,朝着钟离指了一下那些漂亮的石头。
“这是清水玉,生长在岩元素浓郁的河岸,有时也会出现在玉璜龟背上,需要人为它们清理。”他说着,随手握住一块玉石,咔嚓一声,就将它掰下来,递给她仔细观察。
你最好别让人看见你在徒手掰石头。朱妤在心里嘀嘀咕咕,手里捧着那块清水玉看,玉色澄澈清亮,通透无暇。
虽然她不是商人,但也能察觉出这东西作为商品的价值。
她看得有点入神,钟离就抬了抬手。朱妤已经预判到他的动作,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你等等,等等,我不要这个,不要又拿一大堆给我。”
钟离动作停了一下,仿佛颇为惋惜地收回手,“接下来去哪?”
朱妤将清水玉放下,又摸摸幼龟的脑袋与它道别,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纸,“云雀托我给她带东西呢,买完也该回去了。”
纸上记的都是常见的生活用品,只是唯独不需要布料,花帕的少女人人有一手织布裁衣的好本事,从不用外族人织的布,前几日云雀还兴致勃勃地说要给她做套新裙子。
见她东西买得多,杂货铺里的掌柜还送了一个布袋,离开了遗陇阜就被钟离收起来。
从遗陇阜走回荻云里,只有一条人踏出来的山路,因为花帕的布料畅销,往来的商队众多,入山的路口还有人搭起茶水铺子卖一碗凉茶。
见他们两个人,守着茶水摊的老人把整张脸都皱起来,苦口婆心地劝:“你们跑去山里耍啥子嘛,莫去,那些商老板带着镖师都不敢进哩。”
朱妤小口地喝着凉茶,听钟离多问了几句,“听说近日山中多有猛兽出没?”
老人连连点头,看一看生意惨淡的铺子,表情也惨淡了不少,“是哩,那些人说,最近不同我们做生意,什么也不卖,还有人不信邪进过山,差点就被吃了。”
钟离微微阖目,沉思了片刻又问:“可有伤亡?”
老人摇头,“倒还没啥人被咬了,可大家也不敢进山了。”
朱妤好奇地看向钟离,觉得他似乎猜到了背后的原因,当着老人的面不好开口。
他们假装听从劝告,绕了个方向进山,四周没人后,朱妤才问:“钟离,你知道这些猛兽从哪来的吗?”
钟离还未回答,忽然看向了树木深处,一阵簌簌踩叶的声音逐渐靠近,几头深青色的猛兽从树后走出来。
朱妤从未见过这种野兽,它们形貌像猫,却有矫健的四肢和强壮的体魄,每一只都有人高,形如玉石一样的碧瞳危险地看着她。那些不算友善的眼神令她下意识想摸弓,又想起自己只带了把贴身的匕首绑在腿上。
不等她弯腰去取武器,钟离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到身边,浓郁的元素力在她身侧汇成一道屏障。
朱妤抬头,注意到钟离的神色比它们更冷漠,那双眼睛剥离了所有情绪,冰冷地扫过眼前的猛兽。
他问:“山主意欲违约否?”
这些猛兽似乎听得懂他的话,它们整齐地低下头,缓慢地朝后退,让出了一条路。
钟离牵着她穿行过去,又说:“转告山主,如若背誓,当受食岩之罚。”
那些猛兽保持垂首静立的姿势,没有回应。
他们走过了那片危险的树林,朱妤晃了一下钟离的手,轻声问:“那些是什么?”
钟离停下来回头,耐心地为她说明:“那些是玄文兽,也是沉玉谷中特有的异兽,它们的首领是一只修炼有成的隐山猊兽,被称为山主,追随沉玉谷过去的统治者。”
他寥寥几句,朱妤已经想清楚了,“君意说的猛兽,就是这些玄文兽?它们是受山主驱使的?”
钟离思索了片刻,“沉玉谷之事,我知之甚少。沉玉谷之主逝去后,入主这里的就是古歆。只是她对沉玉谷的先民毫无兴趣,从不插手他们的生活,彼此互不干扰,因而荻云里与遗陇阜相距千里。”
朱妤冥思苦想了半天,忽然敏锐地抓住一点,“山主是和你有过约定不伤人吗?它和毒之魔神也有过这样的约定吗?”
钟离沉默了一阵,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恐怕……她们相处得并不愉快,如今古歆已死……”
“山主要报复花帕人。”朱妤已经快一步说出口,接着为新认识的朋友们担忧起来,“那现在花帕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钟离没有立即回答,他斟酌再三,还是摇头,“我与君意有过契约,不干涉花帕的一切事务,他并未向我求助,我不便插手。何况,古歆应当早有预料,她定然藏有后手,我想无须忧心。”
他对昔日的敌人评价高得出乎意料,朱妤想起留云的愤怒和悲伤,不解地问:“钟离,你不讨厌毒之魔神吗?”
从明面来看,这位魔神应该害死了他不少友人,就连阿格雷斯和萨米奇纳都死在她手上。
——虽然现在她已经知道,这其中多半有什么阴谋了。
钟离似乎有些意外,可他还是回答:“若是作为敌人,她确实会令我痛苦,但作为魔神,她有许多地方做得比我更好,她的子民也与其他部族不同。”
这个话题令他想起了一些过于久远的过去,远到他失去了第一次守护的子民,又迎来了第二个机会的时候。
那是他们旅途当中的一个插曲,萨米奇纳不愿再接收更多人类,阿格雷斯对人毫无兴趣,如果那个名为摩拉克斯的魔神不接纳他们,那些无处可去的流民将会在寒风中死去。
但他那时格外谨慎,用阿格雷斯的话来说,他确实留下了一些也许、可能、印象比较深刻的心理阴影。
他确实不知道应怎样对待他们。所以他折回了自己唯一可以学习的地方,观察了整整一个月。
那时候,钟离想,他惊奇到近乎茫然。
为什么她能考虑得那么周全?难道她也曾经链接过人类的感官,亲身体验过吗?
可她依然能比他看到更多的东西,她知道人类需要什么,厌恶什么,甚至还知道对待一个孩子、妇人与老人的区别。
尽管后来他也做到了这一切,但始终有什么不同。
钟离轻轻按了按胸口,眼前的少女还在等他的回答。
他似乎想起她用尽全身力气抱住装了白骨的盒子,指甲掐得发白,像要将那堆碎骨融进自己的血肉,又像是想起多年前那个残酷瑰丽的黄昏,人群咆哮着迎向他的枪尖,眼里只有孤注一掷的绝望。
在这个瞬间钟离突然想通了一直以来围绕他的困扰,也想清楚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他慢慢伸出手,似乎担心她会避开,直到牵住了她的手指,他才低下头对她说:“他们都愿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