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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才庆三十四年春。
      一场春雨过后,万物复苏,红墙黑瓦绿柳晴天,冰雪消融,一夜间有了颜色。
      皇宫一偏僻处的院子里,嫩柳已然抽枝,微风吹拂翠绿养眼。那树下站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唇红齿白,长得漂亮讨喜。他仰着脑袋痴痴地向树上望,黑眼睛里映着一只懒洋洋圆滚滚的金色大猫。
      大猫趴在树上,白爪子一只搭在另一只上头,脑袋枕着爪子,优哉游哉地晃着尾巴。
      一人一猫就这么对峙着,最终还是大猫先有了动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小孩立刻张开手,等着那猫跳到他怀里,丝毫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接得住。大猫一瞥树下,摆出下蹲的姿势,从树上一跃而下,尾巴却是一摆,正好避开那小孩的位置,落在他身旁的空地上。小孩混不在意,眉开眼笑地一把抱住了大猫,大猫无动于衷,眼神中甚至略带嫌弃。
      直到现在,叶白白也没适应得了苏锦这动不动就要上来抱她的习惯,亲近是挺亲近的,就是太亲近了,让猫想叛逆。
      她在宫里已过了六年,比起作为妖的漫漫三千岁,好比一眨眼那么快。苏锦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就长得比她还要大了。

      这方比冷宫还偏僻的院子平静无波,细算来,确实发生了两件大事儿。
      一来是采娥年纪到了,家里早给她许好了亲事,不日便要出宫完婚,二来是汐月终于打通了关系,预备着要从这小偏院调到别处。
      这两件事赶巧凑到了同一月里,采娥与汐月各自说完,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
      苏锦已到了启蒙开智的年纪,按理说应被带去尚书房,可自始至终却从未有人来问过什么。
      采娥曾特意找相熟的老太监塞了银子问过,所得答案模棱两可。
      那老太监见采娥那模样,干脆把话说开了:“采娥姑娘,你已经是要出宫的人,便听咱家一句劝。皇上肯让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在宫里住着养着、顶一个六殿下的名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皇恩难测,谁知道上头想的什么?你我命贱,能保得住自己这条小命已是天大的福气,还管得上主子过得快活不快活?”
      采娥垂首:“谢公公提点。” 没再说别的。
      唯有叶白白,她从老龟那里学到许多凡人的规矩,对苏锦除了院子外什么地方也不能去这一点,除了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缠着她的时候多了一点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叶白白顺着墙头巡查领土时,便看见那个叫采娥的小宫女收拾东西。
      物件不多,夏、冬的衣服各两身,一包在宫中待这十年攒下来的银子,一盒胭脂首饰,如此便算完事。
      采娥心有所感,抬首一望,便看见那只与她已可以称得上熟识的大猫正瞧着自己。她心里正空落落的,满心忧虑正不知对谁说,便向大猫招招手。大猫极通人性,从墙头跳下来,高冷而短促地向她喵了一声。
      采娥无奈轻笑,伸手揉了揉大猫的下巴:“你这猫,该说是聪明还是笨,宫里那么大,偏偏挑上这里。也不知道你喜欢六殿下什么,你跟着他这么久,他却连条鱼都分不出来给你,照我说,不如趁早去找个好主人。”
      她心里的担忧一点点写在了脸上,这话说到最后,也不知是对这猫说,还是对自己说。
      “我这就要走了,汐月再一走,不知谁来照顾殿下,能陪他的,也只有你了……”
      “喵——”
      采娥回过神,大猫将爪子搭在她的手上,目光认真,似乎是在回应她先前的话。采娥一愣,随即被自己这想法逗笑了。猫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呢?
      “大猫啊大猫。我走以后,再没人喂你鱼汤喝,你可别傻傻在树下等了,知道吗?”
      “喵。”我是装傻,又不是真的傻。

      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本是人间常事。
      采娥走时仍像往常一样,只是多抱了一会儿苏锦,接着慢慢地松开手,头也不回。
      苏锦似乎意识到什么,总是落在柳树上的目光分了一半给院门。在他眼里,采娥既然是从这里走的,自然也会从这里回来。
      春雨未歇,时断时续淅淅沥沥地,蒙了一场大雾。
      “殿下,该回屋了。”汐月向站在院门前里不肯走的苏锦轻声说。
      苏锦抬头看了一眼树上,叶白白不在。他目光黯淡,便不再坚持,随汐月回了屋内。
      他坐在床上,汐月用毛巾为他擦去头发上的雨水,苏锦眨了眨眼,似乎能猜得出什么,看着汐月,问:“你也要走吗?”
      汐月愕然抬起头。苏锦的眼神带着一点朦胧的,说不上来的期许。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苏锦从这漫长的沉默中意识到答案,眸子里的光芒黯淡,向她腼腆地笑了一下。他仍像自己一直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懵懂无知: “是不是因为我已经长大了,所以你们才会走?”
      汐月低着头,肩膀颤抖,她抱住苏锦,什么也没说。
      叶白白坐在屋檐下避雨。隔着一扇门,听着屋内两人生离死别一般的氛围,实在不好进去打扰。
      这雨下得真大,大得都看不清了。

      苏锦毕竟顶着六皇子的名头,面子上倒没人敢坏规矩。汐月走后,仍有人定时定点送来饭菜,但贴身照顾起居之人却迟迟没有下落。
      叶白白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老龟在得知情况后分析得头头是道:“宫女或是太监被分配给皇子或是娘娘,便是要一辈子侍奉,既不能出宫,也没有调离到别人身边这档子事儿。依我看,只有可能是哪家娘娘看他不顺眼,才会从中作梗如此安排。”
      在问过几只猫后,也确实有猫站出来,说自己看见娴妃——也就是三皇子的娘——身边的人,曾找过那两个小宫女,虽不知道说了什么,但也就在那之后,采娥与汐月便陆续离开。
      如此,也证实了老龟的猜测。
      叶白白虽然不愿插手凡人的事儿,但眼看自家小孩被欺负,又寻到了罪魁祸首,自然不可能再坐视不理。
      于是隔天,就听说娴妃寝屋里那盆牡丹花被咬坏了根。那花是娴妃最喜欢的一株,又是圣上御赐,逢人便吹嘘炫耀彰显一番,此事一出她顿时大怒,大动干戈在宫里吵着闹着要找出是哪只猫干的,赶巧碰上皇帝进宫,以失仪为由罚了三个月的例银不说,失了宠才是得不偿失。
      听那意思,若非碍于源贵人身后的亲族势力,该有更重的责罚才是。

      狸花猫正把刚咬下来叼着牡丹花搁在叶白白爪边。
      “老大,顺利完成任务喵!”
      叶白白高贵冷艳地一抬爪,扔出鲤鱼一条:“好,干得不错。”
      狸花猫叼过鱼,眼珠一转,又道:“老大,我刚刚还听说一件事儿,好像和你罩着的那个人类有关。”
      叶白白眼神一亮:“讲。”
      狸花猫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废话一堆,总结下来就是,娴妃之所以要把两个宫女折腾走,其实是为了安插自己的眼线。至于为什么要如此“照顾”苏锦这么个不受宠也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子,眼线为什么迟迟没有安插成功,不得而知。

      叶白白此时正计划着要不要临时抱佛脚勤奋刻苦把人形修炼好点,找个机会偷偷顶替苏锦贴身宫女这一职位。
      六岁的孩子,算起来也该记事儿了,从此处开始培养感情,可谓是刚刚好地巧。奈何还未等她着手实施,宫中正巧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打断了她的计划。
      原是皇太后年前因染了风寒,一直吃药也不见好,偏偏昨日大梦一场,病不知怎么的好了,也不知梦中得了什么启示,打算年后便去庙里吃斋念佛誊写经卷。可能是人老了,总觉得寂寞,想着带个皇孙、皇孙女一起陪着。
      苏锦他爹,也就是皇帝苏弘帝,不知道是不是良心发现,终于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没人照料,年龄正巧也合适,便差人把苏锦收拾打扮一番,领到自己跟前。

      这是记忆里苏锦第一次见到皇帝。
      坐在案台后的男人高大威严,不拘言笑,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苏锦已经记不清自己被带过来前那太监对自己的叮嘱,正愣着,却被身侧的人推搡了一下,顺势跪了下去,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声音软糯,吐字却是清晰:“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
      苏锦从地上爬起来,懵懵懂懂地不知要做什么,眼睛往四处看。
      上头又传来声音:“你先下去。”
      那太监一袖手,应了声“喳”,便退出门去。
      此时屋内,便只剩下苏锦与皇帝。
      “几岁了?”
      苏锦眨了眨眼,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问自己。他有点拘谨地捏着衣角,四处寻找着什么,实在没有找到,才抬起脑袋看向皇帝,伸出两只手,再比出六根手指。
      皇帝似乎是笑了,又问:“可识字么?”
      苏锦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答。
      “宫里的规矩,懂得多少?”
      苏锦干脆听不懂,眼睛这处看看哪处瞅瞅,也不说话。
      那皇帝却显得十分满意似的,从案台后走出来,把他抱起来,仔细瞧着他的模样,又像是要透过这张未长开的脸,去怀念别的什么。
      皇帝亲手抱着苏锦出了书房,起驾去皇太后的寿康宫。
      老佛爷面目慈祥,虽年过半百,仍能从那细微褶皱中瞧见当年的风韵。皇帝问过安,又让苏锦给她磕了个头,叫了声太奶奶。
      苏锦忍着把手指放进嘴里的念头,规规矩矩地在旁边站着。
      皇太后与皇帝虽是母子,相处起来却十分规矩,如同陌生人一般,你一句我一句,好像多说半个字都会落人把柄。苏锦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又吵的什么,总之这一日过后,他便从那处偏僻小院子里搬出去,此后跟着太后住在寿康宫里。
      一时间宫里的人都猜测起来,六皇子在圣上心里头究竟是个什么位置。
      素来不闻不问的,忽然就给摘出来,还搁在太后宫里养着,可谓一步登天。倒也有知情人,身为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大太监,张公公也只在心里嘀咕几分,有人问起,那是三缄其口不敢多言的。

      苏锦换了住处,日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仿佛从走出那扇小小的院门开始,他就已经来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原本是没人搭理,现在是不管走到哪儿身边都尾巴一样跟着几个人。
      新的衣服、新的下人、新的房间,崭新而陌生的一切。
      走在皇宫里头,不知从哪儿就冒出几个自称是他兄弟的人,也不知真假,胡乱点头敷衍过去。不管对方说什么,笑总没有错。
      在这个刚刚学会记事的年纪,他无从判断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在他看来,没有采娥汐月和叶白白陪他玩,那就一定是在做梦。可这梦却未免长得过分,他任由人领着见了一个又一个人,这人说一句那人补一句,看得眼花吵得头痛。
      “听说六弟你是个傻子,会说话吗?叫声二哥听听?哦我忘了,傻子应该听不懂我说话。”
      “我就轻轻推你那么一下你怎么就倒了,故意捉弄我是不是!我哪有像你这么弱的弟弟啊,真丢人!”
      “你都不知道疼吗?疼了怎么不见你哭?笑得真蠢,无聊。”
      “略略略,我娘说了,不让我和傻子玩。”

      花草没了气味,红墙慢慢成了灰墙。
      苏锦揉了揉眼睛,耳边还听见那一声声叫着他殿下。
      天……这天怎么是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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