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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年行舟的故事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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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铮急速地颤抖起来,脸上的神情痛苦不堪,汗水从额角滴下,顺着下颌滑到颈间。
三人默默注视着他,等待他自己挺过去。回忆一定是残忍的,但他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
薛铮胸口急剧起伏着,闭上眼睛。
他陷入长久的黑暗之中,似乎回到幼年时那一段不见天日的迷蒙混沌里。
醒来之时,他发现自己身形尚幼,被背在巅颤不休的竹篓中,脸上蒙着布,什么也看不见,但凄厉的风透过竹篓如刀一般刮过他的身体,让他瑟瑟发抖。
当背他的人终于停下时,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跟我们一起走吧。”
“不行,”回答他的是温柔而坚定的女声,“我必须回去,不能让他们发现一点异常,否则他们会发现他并没有死,他往后的一生,都将生活在东躲西藏中,并且最终会被带回来……那样我把他送出来便没有任何意义。”
男人沉默了一瞬,“你放心,我会好好抚养他长大。”
轻轻的吻落在他头顶上,他挣扎起来,想要喊出来,但喉咙干哑,发不出任何声音。
竹篓被移在高大而宽阔的背上,他被颠簸着再次陷入昏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刺目的光线扎到眼皮上,蒙脸的布被揭开,他看见男人瘦削的脸和温和的眼。
“你往后,就跟着我吧。”他说,递了一块米饼给竹篓里的他。
他咬着米饼,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已来到海边,站在一个码头之上。
男人身边还有一个人,那是个女人,持剑,身形高挑,容貌平常,但看不出年纪。
“杨桓,我答应你的一件事,已经做到了,那么你我之间,再无任何瓜葛……我以后,也不会再上风回岛。”
男人迟疑了许久,开口道:“抱歉,明坤。”
她看了瑟缩在竹篓里的他一眼,将手中长剑放在竹篓里,上了一艘小船。
风吹动她灰蓝色的衣袍,她回头说:“这孩子是我帮你从那里带出来的,与我也算有一段渊源,如果今后他有需要,可以带着这把剑,去雪雾洲雪湛岭的梅园里找我。”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垂眼瞧着竹篓里那柄长剑,抬起头时,她的小船已顺风荡开很远。
男人一动不动伫立在岸边,直到那艘小船消失在茫茫海天交接处,他这才重新背起竹篓,上了停泊在岸边的另一艘小船。
大海无垠,他们在海上漂流了十来天,中途经过一些小岛时,男人会带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他下船,补充水粮,再度出海。
结束了漫长的海上漂泊,男人带他上了一个繁华的海岛,背着他来到层峦叠嶂、巍峨雄壮的山脉之前,指着高大的山门对他说了一句话。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薛铮再度睁开眼睛,错乱的时空隐去,记忆沉淀下来,他环视剑室中正关切望着他的三人,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都想起来了么?”颜渊轻抚颌下微须,精光内蕴的目光定在他脸庞之上。
“想起来了。”他道。
“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颜渊再问。
“有,”薛铮点头,“很多。”
五岁的孩子,脑海中的记忆不过是一些模糊散碎的片段和画面,但足以获得一些重要的线索。
关于渠山氏的散乱拼图一点点地汇集,这个神秘而邪恶的种族渐渐显山露水,尽管最重要的那块拼图还是空白,好在他已经知道该去哪里寻找这块拼图。
掌握着那块拼图的,就是他手中那把铁剑原本的主人,住在雪雾洲雪湛岭梅园里的那位女子,应该也就是花泽口中曾与他彻夜长谈过的剑客。
她曾协助杨桓从渠山氏聚集之地带出了五岁的薛铮,无疑正是杨桓在风回城内置了小院,一直等候的那位朋友,只可惜在杨桓的有生之年里,再没等到过她。
傍晚时分,薛铮再次回到了指剑峰。
杨桓尸体被劫后,明月宗各峰上都加强了巡防,他放松心神,沉沉睡了一觉。
月上中天之时,他出了屋子,坐于峰顶那块凸出的岩石之上,静静听着崖壁下方万潮奔腾,千涛拍岸的海潮声。
日升月恒,玉走金飞,身下的岩石一如既往,还是他无比熟悉的模样,连每一处石缝的大小,倾斜的角度,都像刻在心里一样,海风吹过身畔的树梢,树枝弯曲的弧度和树巅摇晃的快与慢,他不用回头都能清楚感知。
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他只听了片刻,便知道来人是谁。
他等她走近了,方才问道:“尹师姐安排的住处可还合意?”
“挺好。”年行舟走到他身边,见他往边上让了让,犹豫一下,在他身边坐下来。
“我刚刚去了传剑峰,向林峰主解释了当日盗取羲和剑谱之事,”她低声道,“林峰主一定要我将剑谱归还,不过总算答应拓印一份给我。”
薛铮点头道:“林峰主刚正不阿,为人是有些古板迂腐,不近人情,当日拒不同意你拓印羲和剑谱,在他看来也算是对宗门的一种维护。”
年行舟不禁笑道:“你倒为他说话,你忘了当日他如何率领明月宗弟子捉拿你?”
薛铮轻叹,“以他和明月宗其他峰主的立场而言,捉拿我才是分内之事,毕竟表面看来,我的嫌疑的确难以洗清,谁会料到这背后的真相如此错综复杂?只能说一切太过凑巧……”
他语声飘忽,目中也充满了怅惘,“十多天之前,我坐在这里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接下来会发生这些事……这些时日于我而言,真是天翻地覆一般,世事变幻无常,我如今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月光照在少年漂亮的侧脸上,银亮光辉勾勒出英朗锋利的面部线条,她侧目注视着他,不觉忆起当日于传剑峰上,与他第一次相遇时的情形。
对她来说,这十多天的经历,又何尝不是天翻地覆?
她仰头,看向星罗棋布的夜空。
“你真决定了,要和我们一起去天栩洲?”静默之中,他开口问道。
年行舟转头凝视他,复杂的目光之中透出一丝坚决,“是。”
自她从年幼那一场噩梦中清醒并镇定下来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有朝一日为全村的人讨回公道,但她也深知自身渺小力单,远远不到可以纵意行动的时刻,以卵击石,破碎湮灭的只会是力量薄弱的一方。
因此她一直隐忍着,努力增强自己的实力,一步步朝那一天迈进。有的时候她也会气馁,也会失落,因对方太过强大,而她不能因一己之仇而将整个师门拖入困境,所以一切,都得由她自己来。
她时常会陷入深深的烦躁和迷惘之中,不知那痛快淋漓的一刻何时才能到来,甚至怀疑,这一刻在她有生之年里,究竟有没有到来的可能。
不过她很快会调整好心绪,重新振作起来。
而现在她不再迷惘,也不再怀疑和动摇。
上天冥冥之中给她指明了一条道路,让她来到崇清洲,遇到薛铮,阴差阳错卷入他们师徒与渠山氏族的纠葛中,峰回路转之下,她得以借助明月宗的力量,实现她长久以来的心愿,就算不能成功,她也绝不会后悔。
只因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对她来说,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明月宗与青宴山不同,宗门实力强大,作为崇清洲剑宗门派之首,他们注重名声,更容不得尊严被挑衅,指剑峰峰主未入殓的尸首在自身地盘上被盗,对方还嚣张地夺取了四名弟子的性命,这让明月宗颜面全无,白慕山上下群情激愤。
打开薛铮记忆后,颜渊与几人在剑室内长谈一番,随之于承剑峰的主殿内召集了几位峰主,神色严峻地将情况通报给了众人,她和薛铮也把所了解的有关渠山氏的情况大致说了说,众位峰主极端震惊之下,当即宣称与渠山氏族誓不两立,并一致决议由尹玉和薛铮带领一部分战堂弟子,先行前往天栩洲探查渠山氏聚居地的详细情形,以便明月宗顺利展开后续的行动。
宗门实力最强的传剑峰峰主林远山将带领精锐弟子随后出动,与之汇合后共同攻入渠山氏老巢,夺回杨桓尸首的同时,一举剿灭渠山氏的邪恶当权者,那些渴望获得自由,困顿而痛苦的族民,能解救一个是一个。
对薛铮和年行舟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前路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两人低落的心情亦得到些许慰藉和鼓舞。
璧月当空,皎皎银光泄出一地清霜,远处海面广阔深远,波光荡漾,海浪拍打过来,沿着白慕山脉的这一壁海岸,镶出一线翻着白浪的花边。
风吹动少年的衣衫,他坐得笔直,清冷眉目染尽月色光华,尽管与她坐得很近,但看不见的隔阂横亘在两人之间,明明触手可及,距离却又仿佛极之遥远。
这般坐着似乎于两人都是一种折磨,然而谁也没有起身离开。
年行舟犹豫着,斟酌着说辞。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去信给丹青阁,若掌阁同意,我会将望舒剑谱也拓印一份交给你,”她试探地说,暗暗观察着他的表情,“羲和剑法算是我挟恩强要你修习的,今后……你不愿继续修习也就罢了,如果还想修习下去,可以另寻一名合适的女子,把望舒剑谱交给她……”
薛铮神色漠然,像是不萦于心一般随口问道:“你呢?可有下一个合适的人选?”
年行舟低声道:“丹青阁曾给过我一张名单,都是适合修习羲和剑法的人……”
“是么?”他扯了扯嘴角,勉力笑道,“那我在不在名单里?”
她立刻点头,“在,是名单里的第一个。”
他尽量云清风淡地问,“那名单上还有哪些人?”
“遇到你之后,我就把那张名单烧了,”她回答,“好像有个伏灵宗的弟子,还有个问天宗的,叫什么我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