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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陶桃的故事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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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风从深渊底刮上来,到了空中形成一个个的巨大风旋,迂回肆虐的风声震耳欲聋地响彻寰宇。
在一望无际的苂渊已经飞行了快一天一夜,仍然没有看到边缘的希望。天空处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苂渊下却是一片无垠的光明,导致陶桃有一种错觉,似乎天与地交换了位置,而自己正翻转着,在天地的混沌交界处顶风飞行。
巨鹔的翅膀一张一翕,不时轻斜,以避开从深渊下如石柱一般直耸天际的灰石峰,这些石峰峰顶尖如利仞,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密密麻麻,像是从苂渊的巨口中长出的獠牙,一不留神就会被刺得粉身碎骨。
鹔鸟的背很宽,腰腹处扣着皮甲,绑了皮带,牢牢地缚着一块鹿皮毯……以及缩成了一个球的陶桃,她用撕下的一截衣袋绑在脑后,遮住因长时间被光亮灼刺而疼痛干涩的双目,无止境的高速飞行令她浑身僵硬,裹了再厚的兽皮也抵挡不了噬骨的寒风,要不是美珠伏在她胸前带来一点温度,她几乎要被彻彻底底地冻成一个大冰块。
还是美珠贴心……那只见风使舵的鹘鸰妖听说她要去孔针谷外,顿时放弃了追随她的想法,一门心思只想留在谷里做个饭馆的管事。
“妖域外有什么好去的?我改主意了,就留在这里,”鹘鸰妖信誓旦旦地说,“以往我在这里只能当个跑腿送信的,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去妖域外威风一把,可我现在就很威风啊,那么多的妖都听我指挥,吃得好睡得好,地位又高又能收到数不清的宝贝……我干嘛要去妖域外呢?万一不小心穿越结界时妖力丢失,出去了就是一只普通的鸟!再说我还有一些想法呢,这个饭馆嘛,我还得改造一下……”
那……行吧,听说它打算把她在孔针谷里未竟的事业发扬光大下去,陶桃也很欢喜,叮嘱了两句,又连夜整理出来一些简单可行的食谱,绞尽脑汁地用画画明白了交给它。
鹘鸰妖讨好地说:“这个饭馆我准备就取名叫陶桃妖食馆,这样大家都记得是谁开创了这个饭馆。”
陶桃拍拍鸟肩,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干,争取让妖域里的妖们都记住我的名字!”
“嗯,你就放心地去吧。”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呢?陶桃也顾不得跟那鸟打嘴仗,顶着一双熊猫眼,带着美珠背着一大包袱的东西准备爬上鹔背,巨鹔看见那几乎和她整个人一般大小的包袱,忍不住狂翻了几个白眼,神情倨傲地站直了身子,拒不载客。
相持不下时,妖王大驾光临,淡淡说了一句,“她不是妖,东西带不够坚持不了多久,能带就带吧。”
于是巨鹔的速度比平常慢了一倍不止,一是背上载的重量确实多了很多,二是妖心不忿,故意飞慢些,好教大家得知它也是一只有情绪的妖。
天空渐渐亮开了,苂渊的上空没有任何浮云,没有温度的太阳挂在白茫茫的天边,整个苍穹间只有轰轰的风声,极目所处除了白和灰,几乎没有其他任何颜色。
陶桃哀嚎一声,用兽皮把脑袋包了个密不透风,早知道就该把之前收的那又厚又大的龟壳带上,往里一躲,又能挡风又能挡光,虽说自己也变成了缩头乌龟,但只要能保住一条小命,当几天乌龟也无妨,现在才知道,乌龟多睿智啊,万千身外物都是浮云,天大地大,自己的性命最大,怪不得乌龟能活那么多年……
她这里一径地胡思乱想,苦中作乐,鹔鸟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片刻后降落在一座光不溜秋的灰石峰顶,这座孤峰比其他的石峰都要高些,也更粗一点,嶙峋的石头在顶尖裂开一部分,像是被斧头自上而下砍了一截,石缝虽窄,但也可容纳两个人身,倒是个天然的避风避光之所。
“歇息一下吧。”摇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紧接着被冻成冰渣子的陶桃身体一翻,随着被巨鹔卸下的皮甲鹿皮一起被扔到了石缝里。
陶桃咬得死紧的牙关咔咔作响,努力想发出抗议,声音没发出来,身子已跌到了软绵绵的一堆皮毡里,原来这缝底被挖开了一个大洞,犹如一个倒扣的长嘴漏斗,漏斗底部铺了厚厚的兽皮绒毯,显然妖王来往妖冢,经过苂渊时便常常在此停留。
看来妖也不是无所不能,在这样的状况下飞行久了,也是需要休息的。
四面都是粗砺石壁,也不反光,只上头透下来一束光亮,视物很清晰,但一点也不刺眼,重要的是风几乎透不进来,陶桃的身体回暖,反而抖得像个筛子一般,说出的话也结结巴巴,不清不楚。
“寒……要……灰……多……久?”
小衢鸟妖力最弱,显然也冻得不轻,从陶桃怀里钻出来,用嘴梳理着乱七八糟的羽毛,“不知道啊。”
已经倚在石壁上微微阖着双眼的妖王道:“这里是苂渊的中心。”
“那……就是还要飞一天一夜?”陶桃口齿利索了不少,伸头去看石缝上的巨鹔,对于自己拖慢了它的速度,她还是有点内疚的,主要是在苂渊上空飞行太难受了,早一点飞过这片光域,大家都早一点舒坦。
此时石缝里坠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陶桃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头,那大个头的东西坠到洞底滚了一滚,直起上身,脸正对着陶桃。
鹰钩鼻,铜铃眼,青铜色皮肤,肌肉虬结,虎背熊腰……很是威猛魁梧,只是发如乱草,被狂风蹂躏成了一个凌乱不堪的鸟窝。
“鹔……大哥?”陶桃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试探地问,“原来你能化人形啊?也对,这入口这么窄的,不化成人形你下不来,只能在上面吹风了。”
巨鹔轻蔑地哼了一声,顶着一头乱发半站起来,弓着腰走到一边,直接躺下来。
“你好好睡一觉,”一人三妖中最从容不迫,光彩照人,连发丝儿都没怎么乱过的妖王气定神闲地扫了一眼陶桃,“不然撑不过余下的路途。”
陶桃一想也对,在鹔背上是没有办法睡觉的,算起来自己也有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只是肚子似乎有点饿,身体还有点冷,腿也有点疼……
“这里怎么有血?”美珠忽地惊呼起来,“陶桃姐,你流血了么?”
妖王目光如电,立刻往她身上投过来,躺下的巨鹔也赶快支起手肘,抬起脑袋看向她。
“没有啊。”陶桃拉开腿上盖的兽皮一看,果然小腿处已经滴滴答答地流了好大一滩血,鲜血还在一滴滴浸入她脚下的兽皮中,洇出一大片的血渍,她赶忙卷起裤腿,这才发现小腿肚被拉开了一条长约一尺的伤口,血肉扭曲地外翻着,十分狰狞,应该是刚刚从鹔背上翻到石缝中时,被尖利的石头所划伤。
三只妖的脸色都很难看,巨鹔尤是,坐直身子惴惴不安地偷瞄一眼妖王。
陶桃从小就怕疼,也看不得血,长大了见得多,渐渐也就不怎么怕,可忍疼的功夫却还没修炼到家,此刻自觉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却还得咬牙忍着。
“这点小伤不碍事,”她艰难地挪了挪,去扯自己的大包袱,“我有药,包扎一下就好……”
小美珠鸟脸惊恐,“不是,陶桃姐姐,苂渊里是不能见一点鲜血的……”
苂渊下遍布着遍体银白、通身冰寒的妖物苂尫,这种嗜血的东西虽未开灵智,却是沧南妖域里极为恐怖可怕的一种凶物,方圆几百里的深渊下都遍布着这种个头极小的妖,数量之多无法估算,以至于把整个苂渊都映得亮如白昼,而那如獠牙一般密密麻麻耸立着的灰石峰,则是数不清的苂尫尸体堆积在一起风化而成。
苂尫伺血而动,平常都处于休眠状态,有些还喜欢钻进灰石峰的缝隙里睡觉。一旦闻到一丝血味,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滴,都能让一大片的苂尫苏醒兴奋起来,而苂尫所过之处,须臾便能将血肉之躯啃得骨头渣都不剩,妖力再强大,肉身再强横的妖只要一被粘上,都只能成为苂尫的口中之食,没有例外。
陶桃麻利地把药粉撒到伤口上,笑了笑道:“没这么严重吧?”
话音刚落,整座石峰都开始抖动,刺骨的寒意随着“沙沙”的声音自下而上席卷而来,势如破竹,即使身在石洞中看不见外头,却也不难想象大片大片的苂尫潮水般沿着石峰漫延而上的情形。
陶桃顾不得腿伤,一下跳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美珠呆呆地道:“发现你流血的时间太晚,苂尫已经来了,我个头小还可以勉强飞出去,但鹔大哥太大了,它展不开翅……”
鹔鸟怒目一睁站起身来,头直接顶到洞顶石缝处,双臂往上一堆,石块纷纷震落,那道石缝眨眼间又裂开不少。
“别慌,我去瞧瞧。”摇光衣袖拂荡,按住鹔鸟肩头轻轻一纵,穿过石缝跃至峰顶,驻足朝下看去。
峰底下的苂尫像一片鼎沸的银海,汹涌的洪流激得整座石峰摇摇欲坠,而莹亮的苂尫喷着冰雾,已经汇聚成严丝合缝的大片寒潮,流光疾电一般向上扑涌而来,除了顶部,整座石峰几乎都被笼罩在这种令生灵战栗的阴悚光潮之中。
摇光闭上双目,狂风中银发嚣舞,似飞丝万蓬,红袂绝荡,如朝霞蔽空,须臾间一只银狐虚影出现于他头顶半空处,那狐影顶天立地,威风凛凛一声嘶吼,穹宇震颤,漫延而上的潮水骤然止住,堪堪停在了摇光脚下方寸之处,再迟刹那,就将漫过峰顶,顺着石缝倾泻而下,吞噬一切。
摇光蓦然睁眼,身姿一晃,一只通身银色的狐狸毛发根根竖起,气势汹汹地盘踞在峰顶,与半空中的虚影合而为一,狐尾迎风一扫,万点银芒飘洒而下,灼到苂尫身上,立刻将之烧成黑灰,一蓬蓬的黑烟围绕着峰柱升腾而起,尸烬被风一刮,霎时消散于空中。
被震慑于大妖银狐威力而踯躅不前的苂尫顿时被激怒,前仆后继蜂拥而上,然而再度上冲的苂妖大军却如同一匹被火燎烧的锦缎,刹那间处处是被狐妖燃烧开的黑洞,很快石峰上的苂尫便溃不成军。银狐狐尾轻扬,左边前腿曲起,脚掌狠狠一下跺在石峰顶上,喀喀声中,那道石缝循着本身的裂纹朝下斜裂开去,石峰从顶部摧枯拉朽地爆裂开来,被困在漏斗中的巨鹔终于得以展开庞大身形。
数不尽的苂尫自周围铺天盖地而来,争相扑向石峰,本已岌岌可危的灰石峰再也承受不住上下两端的激烈冲击,轰然一声彻底崩塌,巨响之中一道黑影腾空而起,冲破尘烟,于飞石乱流中展翅飞向高空。
整个苂渊的妖物已全然惊醒,渊底银浪疯狂激荡着,似火山喷发一般翻涌奔腾,不断吐出滚沸的银白岩浆,一座座的灰石峰相继倒塌,于苂渊上空划出道道交错的灰色烟痕。
巨鹔拼尽全力,载着一人二妖于这片混乱杂沓的深渊上空乘风飞行。美珠化为人形,帮陶桃把腿上的伤口牢牢包扎好,又替她把兽皮一层层裹在身上。
陶桃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惹了这么大麻烦,这下大家都没法睡了。”
美珠看一眼鹔鸟的头,“这怎么能怪你?明明是它太粗鲁,好好把你放下来不行,就那样随便一丢,腿不被刮到才怪。”
巨鹔自知理亏,赶紧翕动几下翅膀,往前飞出一大截。
狂风往来天际,呜呜咆哮,天空因底下苂渊的躁动而变幻了光影,远处晕开些微斑斓的颜色,然而陶桃无心欣赏,钝痛的感觉从小腿肚传来,寒意紧攫着心脏,头昏昏沉沉的,只喝了两口水便弯着身子躺在鹿皮毯上,连美珠喂来的芋头干和兽肉干也不想吃。
时间仿佛凝滞不前,等到天空黯沉下来,底下沸腾的苂渊也渐渐恢复宁静,每隔一阵就会吞下一点“龙精虎胆”药粉的陶桃也终于坚持不住,陷入昏迷之中。
美珠咬着小嘴,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大声问道:“妖王殿下,可以下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吗?”
坐在巨鹔后颈处的妖王也不回头,只应了一声,“不行,她身上和鹔乌身上都有血腥气,不能下去。”
“可是陶桃姐姐都坚持不住了,”美珠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您来摸摸,她额头好烫!”
摇光闻言,这才转过头,倾身往陶桃额头探去,感到触手处果然如火烧一般,他不觉皱了皱眉头,又摸摸她缩在兽皮下冰凉的手。
陶桃微微动了动,神智清醒一些,知道自己是发烧了,反抓住妖王的手低声说道:“麻黄粉,我包里有麻黄粉,你认得的,快给我吃一点……”
摇光转过身来轻轻将她身子一捞,抱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扯过她的大包袱,摸出药囊来,一样样闻过,挑出一个小包交给美珠,“用水化开。”
陶桃吃了药,没多久便睡了,然而额头烧得滚烫,身体却冷得直打战,即使在妖王怀里也睡得极不安稳。摇光低头看她片刻,缓缓化了狐身,丰茂浓密的狐尾卷了过来,慢慢将她包裹在烁烁银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