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行日和》沐心初

45、第十五章 流浪客的交汇3

　　“一会儿说着要回国，一会儿又说不回了，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周末晚上，我们在大久保聚餐，何正魏在那儿调侃着我。工作不满一年，公司各方面都很好，原来想要辞职，也是因为不想再出现在望月先生面前让他徒增伤感。可是如今他要去英国了，我便也没有了这么快要离职的理由。其中的缘由，我没有和任何人讲，即便是杜学长。他也没有问我，只是尊重我所有的决定，默默支持着。

　　“之前你太忙，好久没有见你了！”岩井见到何正魏十分高兴，他们都是爽朗的性子，很聊得来，“哎呀，可惜曼琪今天没来，人还是没凑齐。”自从和雷格合作结束，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也不知道星原还有没有在刁难她。

　　“不来也好。”何正魏低声嘟囔了一句，他素来看不惯曼琪。我知道曼琪心里一直喜欢杜学长，如今我们在一起了，她一定非常难过。虽然我知道我并没有什么过错，却也有一种莫名的愧疚感。

　　“哎，你们两个早就该在一起了，这么磨叽。”何正魏看着我和杜学长，调皮地笑着。自从上次他们俩一起和混混们打斗，杜学长还为他挡了撞击，他们之间倒是滋生起一种同袍战友之情。何正魏以前信誓旦旦称自己是我的“娘家人”，现在倒是好像更靠近杜学长一些：“晴夏，彦明是个老实人，你可别欺负他。”我们大家都被他逗笑起来。

　　晚饭以后，梦月姐姐和岩井相继先回去了，留下我们三人。

　　何正魏喝了一口酒，露出悲伤的神情：“我暂时要和你们告别了。行业竞争太过激烈，公司已经很难维持了。多亏你，我妈那边倒是生意越来越好，不过，我不想靠着她过日子。我已经申请了美国大学的MBA，趁着现在暑假，先过去安顿下来。学成以后，再考虑今后的发展，重新出发。可能会回来，也可能就待在那里了。”

　　和何正魏道别后，我和杜学长散步在夜晚的高田马场一带。夏天的风却透心的凉，路上冷清得可怜，我突然有些理解梦月姐姐说的，这里仿佛一年四季都是深秋。短短的一个多月，藤田女士、望月先生，连何正魏也要离开了。好像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操控着离别，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带走，我只感到无力与空虚。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害怕寂寞的人，抬起头看到他温柔的侧脸，心安了下来：还好有他，还有梦月姐姐，陪在我的身边。

　　＊

　　进入仲夏，学校都陆续放假了。东京却出了一件震惊社会的案件。

　　一所小学的副校长竟然多年来性侵多名女孩。被性侵的女孩们不敢支声，其中一名孩子的家长发现了孩子的异样，勇敢地站出来，把那名老师的恶行公诸于世，那名老师在舆论的唾骂中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那些孩子还不超过十岁，这么小受到这样的伤害，那老师真是禽兽不如。但他竟然能够长期犯案而未被揭发，日本社会各方面也在深切反思社会、学校、家庭中存在的问题。

　　这天早上，我在早大一带散步。看到有一堆人围在早大创始人大隈重信的石像前，好不热闹。前头有记者，也有人抬着摄像机，像是在采访什么名人，外围挤着不少小女生，痴痴地感叹着：“好帅。”“好漂亮，像女孩子一样，皮肤像雪一样白。”“好有才华。”

　　不一会儿，记者和摄影师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听到他们生气又沮丧地抱怨：“没法播出去，问十句都不肯回答一句。”“是啊，脸色像冰一样，眼神空虚得看的让人直发怵。都说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距离，今天算是领教了。”“唉，本来还以为正好契合最近的热点新闻，能大大炒作一番呢。”

　　人群散去，我看到被围着竟是梦月姐姐以前辅导过的学生长崎。虽然和他只在轻井泽见过一两日，他清秀的面庞和超脱的气质，让人过目不忘。

　　他也看到了我，嘴里念着：“梦月的朋友……”

　　我们俩随意坐在大隈讲堂附近的石阶上，那里面朝花园，鲜有行人来来往往。

　　他手上拿着一本被他随意捏得皱巴巴的文学杂志，迟迟不开口。过了许久，淡然说道：“我写的一篇小说获得了新人奖。”

　　“我听说新人奖在小说界是很了不起的荣誉，是通往作家之路的金钥匙。你还在读大学，年纪轻轻就获得这样的奖项，真厉害！我这就告诉梦月姐姐，我们一起庆祝庆祝！”

　　“不行！不能告诉她！”

　　“为什么？你取得这样的成绩，她应该最高兴了。”

　　长崎低下头：“千万不能告诉她，帮我保留这个秘密，好吗？我没有答应采访，电视和杂志应该都不会特意宣传。她只要不刻意去查，应该不会知道我写的这篇小说。”

　　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指着他手中的杂志问道：“那你能给我看看你的小说吗？”

　　“不能给你，”他紧紧揣着杂志，“给你的话，梦月就会看到了。”

　　“我答应你，会替你保守秘密。不过，能给我说说是什么故事吗？我想听。”

　　“你保证什么都不说？”

　　我点点头。

　　“我写的是一个幼女受到性侵的故事。”

　　我想到时下整个日本社会热议的小学女生性侵案：“你是受了最近新闻的启发？”

　　他的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收回虚空一切的目光，继续说道：“我的故事很简单，故事里的女孩被亲戚的朋友强/暴了。一开始，她很害怕，很无助，不敢和任何人说。可是渐渐的，她发现自己好像爱上了强/暴她的那个人。无助、憎恨、愤怒、还有羞耻感，这些情感一股脑儿折磨着她，让她绝望、痛苦。”

　　他的故事让人感到很不舒服，我托着腮，边思索边说道：“斯德哥尔摩症？”

　　他回过头来看我，眼神像腊冬时节的冰雪：“世人都喜欢把事情简单化，遇到太过复杂的没法解释也没法解决的问题，就把它归结成病。生病了，也就理所应当的无解了。”

　　记得他说过自己曾经得过抑郁症，他一定是把自己对抑郁症的矛盾心情，以及受到的痛苦和折磨付诸笔端。

　　“后来呢？故事结局呢？”

　　“后来，女孩死了。”

　　“啊？”

　　“她承受不了内心的折磨，所以死了。”

　　我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我不喜欢这个结局。好可怜。”

　　“没什么可怜的。只是让人有些悲伤。”说完了，他便静静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隐隐难受得很。我想着，我只是和他说了一些话，心里就这么难受，可想而知，他从前患病的时候，该有多痛苦。

　　＊

　　随着七月接近尾声，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日本是一个季节感很强的国度，春有樱花，秋有红叶，冬天赏雪，很多地方四处点灯装扮街道，而夏天，则是金鱼花火的时节。各个城市时不时有花火大会。很多神社都会举办夏季祭典，沿着神社参拜的道路，摊贩们开出小吃与游玩的小铺，从小孩儿到老人，齐家出动汇聚一堂，很多人穿着浴衣从大老远开开心心地赶来参加祭典。早稻田一带有一个大神社就正在举办着祭典，今天周六，我约了梦月姐姐中午过来参加，午饭就在祭典的小铺子里找些特色小吃解决。

　　我们挑了一个铺子，点了一盒章鱼丸子，津津有味地站在前面吃着。梦月姐姐看看周围人挤人的盛况，问道：“这家神社的夏季祭典真热闹。橘家神社呢？”

　　我笑了：“橘雅希爸妈年纪大了，祭典什么的都要他来张罗。他又是极懒的，觉得每年新年的时候办一次就够了，夏天本来就热，还折腾做什么。”

　　梦月姐姐也扑哧笑出来：“这种懒散模样，倒是和你有得一拼。”

　　正说着，旁边站着几个大婶，穿着浴衣，像是从老远过来玩。她们谈论着前一阵子的新闻，不住地感叹：“唉，那些被性侵的女孩子，真是太可怜了。”“那犯人不可原谅！”

　　梦月姐姐一个手抖，章鱼丸子掉了下去。

　　我看她脸色苍白，急忙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她颤颤巍巍地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章鱼丸子，好像顿时没了食欲：“这儿太挤了，让人喘不过气来。还是橘家神社清静的好，我们去那儿吧。”

　　橘家神社一如既往的静谧。多亏橘雅希的懒散，任由碎石子漫无章法地散落满地、杂草按自己的本性生长，前来参拜的游人稀少，才能在都市中留得这样一片僻静的圣地。

　　今日阳光灿烂，幸得这边绿树成荫，遮蔽暑气，才不至于酷热难耐。光束透过茂盛的枝叶漏下来，落在地上斑斑驳驳，甚是好看。知了隐蔽在四处绿丛中鸣叫。

　　梦月姐姐把手举起来，阳光穿透她的指缝，照到她明净的脸上。她仿佛陶醉了：“那天，阳光也是这么灿烂。”

　　“那天？对哦，我来日本之后和姐姐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天气也是这么好。”

　　她望着天，许久不说话。世界仿佛寂寥宁静，我甚至听得到她平缓的喘息声。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悠远的笑容：“妈妈过世的那一天，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可是第二天，天气变得好晴朗。天际仿佛隐约传来童声演唱的圣歌，那声音纯净而空灵，久久没有散去。阳光灿烂，从天空射下万丈光芒，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明媚的天气。”

　　我看着她：“姐姐……明明是这么感伤的话，为什么从你口里说出来……”

　　“不要感伤。”她笑靥如花，伸出手温柔地帮我把鬓角的发丝缕到耳后，“我的晴夏长大了，如今也有了疼惜你的人，我便放心了。”

　　“你在说什么呀！”我生气道。上次藤田姐对我说“放心”，没过多久就离开东京搬回老家去了。

　　她笑道：“你前一阵子不是还考虑回国吗？我近期是不打算回去的，若没有一个事事照顾你迁就你的人，我当然不放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