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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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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十月下旬,秋风已过秋渐晚,纵然是尚属江南地界的沧州,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样的盛景,也略略过了时候。
路旁的茶寮简陋,泛黄的布旗在风中翻滚,几张桌子十数条长凳,拼拼凑凑坐了七八个客人。茶寮四周野草衰黄,头上偶尔有几只孤雁鸣过,说不出的凄凉衰败感。
一辆马车从道旁驶过,在茶寮前停了下来。
车夫将车帘掀开,先下来的是个中年男子,面相温和,身形消瘦,手中一管竹笛,带笑的模样有若暖玉。
他下来后,又抚了一人下车。
这人岁数比他轻些,身量修长面目俊朗,只是眼上缠了厚厚的白布,行走都要靠先下车那人搀扶。
这两人,正是莫耶和慕少游。
莫耶扶着慕少游到桌边坐下,茶寮里的伙计赶紧抓了块白布巾子干过来,三两把马马虎虎抹了下桌子,出声招呼,“两位要什么?”
“两碗清茶,再给我们准备些干粮带走。”
“好呐……”
伙计拖着的调子转身倒茶去了,莫耶则随意打量了下四周。
茶寮里客人并不多,看形容,大部分都是过往的寻常客商,惟一扎眼的,是斜对面一桌客人。不大的桌子,相对坐着两个人,一个虬髯汉子,一个清瘦的黄脸书生。
这时天气已凉,那虬髯汉子却还裸着上身,桌边一把钢刀雪亮,一看就是武林中人。他对面的黄脸书生一副病弱样,只顾捂着嘴猛咳嗽,咳得他对面的虬髯汉子眉头打结。
“老三,你能不能消停会?”
结果又惹来一阵猛咳。
那虬髯汉子嫌恶地看了黄脸书生一眼,喝了口茶把碗重重放下,想了想又朝地上啐了口,“老三你说说看,这没了无垢山庄肖庄主,好像还真不是回事。平日里各派暗地里斗斗也就算了,面子上总还过得去,这次可好,唐门和青城派闹得不可开交,没人镇下场面,唐门连禁了多年的毒都用了上来……那些毒药,老子想想都头皮发麻……青城派这次可吃大亏了。”
那黄脸书生张嘴就是一阵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你知道什么,唐门这次居然不顾约定使那些毒药,就是公然和武林各派为敌……少林和武当这些大派坐得住?依我看,这次吃亏的不一定是青城派。你啊,就是想事情想得简单……”
“是是是,你老三说的都是!”那虬髯汉子不耐烦地拍一把大腿,猛然又想起别的事来,“对了,这赤峰教最近也有些动作……靠北边那边一些小门派都被收了,你说他们那教主也算能耐,当初被无垢山庄撵出中原,现在居然大摇大摆回来,还把肖庄主抓了去……这刀狂独孤行不是跟沈千扬下战书了吗?怎么没把肖庄主领回来?”
才从蜀中回来,莫耶本来是玩笑的心态听对方说唐门青城两派的事,但等对方提到赤峰教,他心念一动,转眼回来看了对面的慕少游一眼。
果然,慕少游神色微动,也是在静听那桌对话。
笑笑又将视线落到对面。
那被叫做老三的黄脸书生没好气地白了正说得口沫横飞的汉子一眼,“你当赤峰教是傻的,肯就这么把肖明堂放回来?依我看,独孤行倒是傻的!”说到这,那黄脸书生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同那虬髯汉子说道:“我告诉你吧,据说上个月十五,独孤行去了苍云雪山,沈千扬也在,两个人却没动手!”
“这为什么,他们俩还能说亲戚?”
“据说是沈千扬当时旧伤复发,独孤行不肯自掉身价占对方便宜,便改了比试时间。你说他不是傻的是什么?这么好的机会……”
那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莫耶收回视线,心细地注意到慕少游放在桌上的手握紧了下,复又松开来,不由笑道:“少游,这一月之期已过,现在赶回去,你说会不会已经有人硬闯药王谷了?”
听到师兄问话,慕少游猛然回转神,正要说话,小二恰好端了茶上来,“两位客官,茶来了,干粮也备好了,马上给你们送上来。”
莫邪摸了锭碎银子搁在桌上,向伙计道了句‘有劳’,边把茶碗送到慕少游手边。
“咱们就能到甘州了,等回了谷,你眼睛上的布条也能拆了……”
慕少游端起碗,喝了口茶,路旁茶寮的茶多劣质,喝进口没有一点茶香味,苦涩却是加倍。
若真如那边两人所说,沈千扬是旧伤复发未与独孤行交手的话,应当是拜他所赐。
上次临走时,他与沈千扬定了一月之期,却因医治双眼和唐门的事情有所耽搁。现下再着急往药王谷赶……也迟了几天。
沈千扬对他的信任,怕要跌落谷底。
而依沈千扬以往的性子,恐怕已经忍不住往药王谷要人了吧。
但不知这次又是如何?
还有这双眼睛……他眼睛里的毒深入眼部脉络,师兄虽已用银针替他将大部分毒素驱走,但尚有部分残毒未能拔出。需日日敷药,敷足三十日才可拆除。本就看不见,眼上绑着这些的布条,其实也没多大影响,但现在说要拆掉,心里却难免有些忐忑。
并非信不过师兄的医术,而是怕有万一……
思量间手突然被人握住来,莫耶的手温暖有力,带笑的温柔嗓音入耳,“你还信不过师兄的医术?现在别担心了,有什么事回谷再说。”
从手上传来的温度,莫耶的声音,似乎都带了安定人心的作用。
对莫耶的信任似乎是从孩童时期就有……
师父和师兄,都是无所不能的值得信赖的……纵然到今日,依旧还是这样觉得。
回了莫耶一个笑容,慕少游隐约有些幼时耍赖撒娇的心情。
“怎么会,什么事都有师兄顶着。”
“你啊!”
莫耶也笑了来,慕少游少时惹祸,的确都是他帮忙顶着,只气得师父吹胡子瞪眼。
只可惜师兄弟情谊,一断便是十年。
喝过茶休息了会,再将伙计准备的干粮带上,莫耶扶慕少游上了马车,两人继续赶路。
秋日里天气虽凉,幸而一直未下雨,赶路又赶得急,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师兄弟两人终于回了药王谷。
谷前七杀阵依旧,并没有人硬闯过的痕迹。又问了谷中弟子,知晓这些日子也没人来过药王谷。
莫耶不自觉松了口气,却见慕少游凝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想往深处想,只当师弟是赶路久了疲惫,便要送他先回去休息。
慕少游应了声好,由莫耶陪着回自己房间。他脚才跨进院门,就有人猛扑到他怀中,巨大的冲力撞得他一个踉跄。
怀里的小孩却没自觉,抱着他抱怨,“爹你眼睛还没好,干嘛非要跟师伯出去?还丢我一个人在谷里!”
慕少游揉着儿子的头,“爹有事要做,再说谷里不是还有别的弟子吗,哪里是只有你一个人。”
秦痕撇嘴轻哼了声,从秦休怀里钻出来,向慕少游身后的莫耶脆生生叫了声师伯好。
莫耶笑笑拍拍秦痕的头,“你爹也累了,让他休息会,今天别闹他。”
秦痕不情不愿点个头,“我知道。”
“那我明天再过来看你们。”
交代好,莫耶转身离开,秦痕则拉了慕少游的手往房里走。
他们父子相依为命多年,从来是他和爹最亲近,可自从遇见肖陵那个瘟神,再随他回无垢山庄后,一切都变了样。他和爹两个人一天见不上几面,再后来又撞见沈千扬与他爹的暧昧关系,之后他爹更瞎了双眼。待终于从沈千扬手里脱出来回了药王谷,没安稳上两天,可好……爹又和莫耶出谷,一走就是大半个月。
秦痕平时再聪明,到底也是个孩子,一个人呆在谷里呆得越久,想得也就越多,等慕少游回来,就迫不及待地粘上去……
但慕少游在路上确实也累了,回房后强撑着同秦痕说了一会话,没多久就倦意上头,倒头睡了下去。
第二日一大早,慕少游尚睡得迷迷糊糊,就被秦痕摇醒来。被扰了清梦,慕少游想也不想一个爆栗敲儿子头上,“小痕,这么早就吵爹,欠打了是不是?”
秦痕捂着头,丹凤眼眯成一条线,不悦看着慕少游,又看看旁边笑着看热闹的莫耶,忿忿跺了跺脚,“是师伯让我叫醒你的。而且现在都日上三竿了,哪里还早?!”
莫耶见状笑笑,说道:“少游,我先出去等你,你收拾好出来吃早饭。”
听闻莫耶这么说,慕少游赶紧翻身坐起。他再怎么懒,也不好意思让师兄立在床边等他。秦痕帮衬着替他穿好衣服,套了鞋子,又有弟子打了热水送来,洗过脸整理干净,慕少游带了儿子出去。
莫耶今天是来替他拆眼上布条的,这双眼还能不能看见,就看今天如何。
心里悬着这件事,饭桌上几个人都没多少心思吃饭。
草草吃过早饭,莫耶带了慕少游去内室,将门窗都掩好,又让谷中弟子将一早备好的热水、药汤干净纱布取来。
一切准备妥当,便是拆布条了,慕少游人坐在椅上,感觉到莫耶的手绕到脑后,将缠眼的布条一圈圈拆下来。旁边秦痕揪着他衣服的手也渐渐抓紧,心里跟着紧张起来。不由将背脊挺直,微凉的天气,手心里却有湿意。
……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上的纱布终于全部拆掉,莫耶却还不准他张开眼。而是先用浸了药汤的纱布一点点擦掉他眼睛周围残余的药,再用热水细细擦拭了一遍,才让他睁开眼。
满心的忐忑,在那种期待却又担忧,怀了希望却又怕希望落空的复杂感觉中,慕少游缓缓睁开眼。眼皮才张开一条缝,刺目的光亮于瞬间剖开黑暗涌进来……即使是在暗室里,光线已较外面暗了许多,但慕少游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一时间不能接受过度强烈的光线刺激……难以克服的不适应感中,他又将眼睛闭了起来。
莫耶看清楚他的反应,小心劝道:“眼睛是不是有点疼?别着急,慢慢来,多试几次!”
慕少游依言再次试着睁开眼,有了上一次的铺垫,这一次他的眼睛已多少能适应室内的光线,只是还有微弱的刺痛感罢了。
慕少游心中被狂喜所充满,能感受到光亮,便是很好的征兆!但他还不敢贸贸然睁开眼,于是再度闭了眼,等了一阵,才第三次睁开来。
这一次,视线内先是一片刺目的白茫,慢慢的慢慢的,面前的景象清晰起来。
莫耶尽是关切的容颜,旁边揪着他衣裳紧张不已的小痕的脸,房间里的重重摆设,乃至于搁在一旁的白布,全都一点一滴清晰起来。
他尚不清楚自己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只清楚秦痕怔怔看了他一阵,然后猛地扑上来,“爹,你能看见我了,对不对?”
小孩说话是声音闷闷的,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但仍有难掩的兴奋。
慕少游拍着儿子的背,心也跟着放柔了来。
其实这些日子,小痕这孩子也够苦了。
“小痕乖,爹能看见你……哭成这样,可让人看笑话……”
“谁会看笑话?”
慕少游扬眉笑道:“爹看啊!”
“……”
莫耶笑笑看着他们父子,摆手示意屋内其它的弟子退下去,他也跟着出门去。但才掩了门走开几步远,就见有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莫耶看了看身后闭紧的房门,赶紧打了个手势,示意那弟子噤声,然后带着那弟子走离慕少游房间老远一段距离,估摸着这边说话屋里听不见了,这才开口询问:“什么事这么慌张?”
那弟子跑的气喘吁吁,站着猛喘了几口气,抬袖子擦了擦额头汗水,急急道:“师父,外面有人硬要入谷。”
莫耶神色一凝,“是什么人?”
“他自称是赤峰教教主沈千扬。”
莫耶心里暗道,预料之中,“这事先别告诉其他人,带我去见他。”
药王谷久避世外,不理江湖纷争,更将自己与谷外争斗隔绝开来。药王谷的入口是一条狭道,狭道两边壁立千仞,险峻异常。药王谷前代谷主为了防止外人私自入药王谷,也为了约束谷中弟子,便在入谷处设了一处险阵——七杀阵。
这七杀阵固然是以南斗六星中“将星”七杀星命名,但却不只含有将星的奥妙。它是以南斗六星星位为基,在其中融入奇门遁甲之术,同时顾六仪、三奇、八门之利布阵而成。此阵凶险异常,入阵之人要想破阵,必须寻出八门中至关重要的生门、杜门、死门三门,避杜门破死门开生门,才可全身而退。若入阵之人奇门遁甲之术修得不精,又贸贸然行事,只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待莫耶赶到谷外时,沈千扬正在七杀阵外候着,见他到来,眼中墨色益浓,其中的执念依旧放不开。
“一月之期已过,我要见慕少游。”
“哦?”莫耶看看沈千扬,再看看身旁七杀阵,手中竹笛打了个转,淡笑道:“依照药王谷的规矩,任何人想要擅自出入药王谷,都得过这七杀阵。沈教主要见少游,先闯过这阵再说!”
沈千扬不悦扬眉,向莫耶道:“你故意为难我!”
莫耶笑笑退开几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就当我故意为难你好了。少游是我师弟,他在你手中受的苦,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再说了,你想要带人走,也总得有点诚意,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