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病我不能治（快穿）》普东银

3、云京失火，少年失怙

　　一晃半月已过，期间津水城内晴雨得宜，农户喜笑颜开。

　　章渝瘦了好几斤。脸颊上年轻少艾的肉感消退了些，露出骨骼清俊的棱角，这段时间他如履薄冰，城内大小事务，从田产纠纷、城墙塌陷到太守府屋顶漏水、酒延用如何规制都要劳他断夺。

　　留守的老师爷骤然风寒，辅弼少主人的责任一转再转，一不合适再不合适，最后居然落在了花栏肩上。

　　老师爷颤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太守大人说过，你是个可以托付的人。花家和章家，历代交好，可惜当年……”

　　花栏并不吃惊，在太守与部下启程之前，他曾与太守几面之缘，对方都是敦敦可亲，偶有考量试探之意，结合父辈以上的紧密联系，便猜到一二。

　　想到这里，他便坦然应承了。

　　“当年之事，无力回天。”

　　章渝在旁听着，几次想要开口，都憋了回去。

　　几日下来，得他相助，二公子、代家主逐渐摆脱了一开始的窘境。

　　晚膳过后，章渝坐在屋顶上，看暮色四合，明月凌空。花栏仰望他黑色的背影，整个天幕把他衬得很瘦小、很寂寥。他想十三四岁的男孩在另一个时空应该才进高中，大概在生产力落后的社会里，孩子是孩子的时间总是被外力压缩。

　　章玉苕才八岁，在烛光下磕磕绊绊地做着女工。她的头发还很幼黄，整个人嫩弱如同一株春草。

　　前几天章渝悄悄烧了些书，花栏捡出一本，都是些游侠志怪的话本，翻开的那页还有一些丑拙的涂鸦。

　　章渝学得好功夫，听见他走过来，转头往下看，少年见是他，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先生。”

　　花栏告诉他字，却不准他叫“木兰”，那章渝只好依然管他叫做先生，但是左先生右先生，先生就成了一个专称，一个密语。花栏不知道哪天再来个什么先生，这小公子该怎样叫才好。

　　章渝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在花栏面前，只比他矮一个头。

　　“公子日日站高望远，只是当心鞋底带松了瓦，又要找工匠补。”陪侍的小丫鬟笑道。

　　章渝瞪了她一眼，然后呵呵笑了，挥手让她退下。

　　“你有心事。”四下无人时，花栏对他说。

　　少年望着他，只见年轻人身后已有幽远星野千里，如玉面庞却被面前的灯笼映得温暖，不禁心下一动。心思变幻，终究露出一脸黯然。

　　“师爷那番话，是将你绑住了吧。”

　　花栏闻言微怔，眼光放柔了许多，“蒙公子收住，供给吃穿用度，不过是在城中事务上略加帮扶，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罢了。”

　　“我……我那天没有想太多，只是害怕你被欺负，一时血勇便冲了上去，没有想着要你报答我什么……”章渝赧赧地解释道，自认当时的自己真像个冒失的小鬼。

　　花栏摸了摸他的头，觉得有些逾矩，收回手来。章渝被摸时既羞又气，待他收手后却又觉得冷了。

　　“父亲回来之后，你可以自夺去留。”他这样说着，眼睛却在留他。

　　系统:啧啧啧，他怎么可能走呢，你是他的命，他的心，他此身存在的唯一意义……

　　花栏:您可够。

　　小少年提起“父亲”时，花栏眼皮微跳。不同于津水，此时的云京正是一个火星就能引爆的火药桶。系统时实的情况转播没有驿站的滞后性，他很清楚章子淼正处在怎样一个汹涌的漩涡中。

　　数日之后，有信使来报，蔡太师挟持天子，屠戮官员上千人，半个云京城被烈火烧成废墟。火场中心便是章子淼在城内的府邸。

　　章渝双目血红，一拳将桌案捶成四块，血顺着突出的关节往下滴。他张着嘴，只能发出野兽般的沉闷低吼，身边的仆婢们哭成一团。

　　花栏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章渝突然站起身，经过他身边时略作停顿。

　　“先生不意外吗？还是……回天无力？”

　　他的眼睛直视着空无一人的前方，侧脸倔强而愤恨。

　　花栏语带悲戚:“只是与十年前一样罢了。”

　　少年的身形颤了一下，然后逃也似的，不顾下人们的呼喊，冲出了屋子。

　　府上很快披麻戴孝，眼前一片花白，就像一夜之间来了冬雪，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花栏作为食客幕僚，也一身丧服。日上三竿时，他在自己房内小憩，暂避前往吊唁的人流。头发，血液等都已采样，已购的功能无法检验出章渝的病因，想到可能又要增购新功能，他不禁心生抵触。

　　如果把积分花在这上面，那就意味着他必须去做支线任务来补上这个空缺。系统一毛不拔 ，只会推介高利贷，他忘不了原世界那些找上门来的债主，有一次他差点被人卖到东南亚。

　　此外，不出意料的话这次又是一个套路的长线任务，曾经为了曲线治病拯救过世界的他已经心如死水。

　　如果是长线，他必须尽量保护任务对象身心健康。斟酌再三，他决定先做一次无能耗的回溯，即代入原主去体验一段经历以辅助共情。

　　——

　　他闭上眼，看见北岳山川冰封成素，巍峨长城蜿蜒百里，他看见落在雪里渐渐湿濡的红灯笼，看见亮晃晃的马蹄踏过亮晃晃的积雪。

　　他的手好小，攥不住父兄衣角。

　　他和死老鼠、僵硬的粪便缩在一起，一句话都不能说。从木箱的裂缝里，看红色的头颅砸下去，洁白的雪屑塌融了，各种各样的血，有些稀薄有些粘稠，像梅像鸟像散架的灯笼。

　　但是他不能说，因为谁的命令已经封冻了他的嘴唇。

　　师兄后来说:雪总是要化，但它仍然如期地来，这有些傻，有些痴，但是这世上到底因着这份痴多了一些美好、一些骄傲。

　　他从一场幻梦中醒来 ，满眼都是泪水。

　　睁开眼，章渝正看着他。

　　少年一夜之间长大。

　　孩子的第一滴泪是很珍贵的，要它落下是极痛的，而当它落下之后，孩子就长大了。

　　他们的第一滴泪都饱食了至亲的血。

　　章渝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哑:“对不起我昨天不该说那些话。”

　　先生被魇住了好久，醒来时神情怔忡，章渝突然觉得，剖去气度才华，他也不过是个少年，哭起来眼角会晕开红，眼黑眼白不再分明利落，睫毛上会挂上晶珠，他哭泣的眼睛很像女孩子。他不禁想到妹妹。

　　花栏今年有十七岁，家破人亡那年他七岁。

　　花栏的理智被系统唤醒，他直起身来擦了擦不属于自己的眼泪，看来他们的关系已经不需要他主动弥合。

　　章子淼的棺材里是一副旧衣冠，他曾穿着这衣冠上朝见汉天子，这是一件朝服。很旧很旧的朝服。

　　不合身，不合时。但他留它二十年。如今它代他长眠于故里，受子孙香火。

　　旧的时代结束了。

　　一天又过去，他们终于送走了爱戴逝者的百姓，迎来了分家的叔伯、贪狠的奴仆。圣人不能免俗。

　　利益所驱之下尽是人皮野兽，章渝父母双亡，如今孤零零两个孩子，在他们看来很容易拿捏。

　　“孩子，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如今你兄妹二人孤苦伶仃，也没个帮衬，能够帮忙打点一二。”

　　“我和你父亲那是亲过兄弟，不如让我照顾你们。”

　　他们是这样劝。

　　“你一个毛头小子，怎能担得起大任 ，我们可不能坐视这家业败坏于竖子之手。”

　　他们是这样逼。

　　章渝气得满脸通红，剧烈地喘着气，感觉吸进胸腔的全是灵堂里火辣辣的烟。

　　“试问——我父亲被那蔡贼所害不过十日，列位尊长便急于盘算我这家业了吗？”

　　他说话时几乎忍不住哭出来，但他忍到恶狠狠地甩下每一个字后，才让眼泪模糊了眼睛。

　　于是指责之声更甚。

　　“目无尊长，岂有此理！”

　　“我要替你父亲教训你这小畜生！”

　　……

　　花栏实在看不下去，差了几名家丁将起哄者请送出去，其中一名男子仗着下人不敢真拿他怎样，一面推打一面大叫:“这可是我堂兄灵前——你爹”的灵前——老天无眼啊，早早夺去吾兄和我那恭顺长侄的性命，却留下这么个——”

　　花栏见众人又围攻起披麻戴孝的少年，拂袖而去，不久后提着一样长物回来。本无人注意到这个外人，直到他上前一步将少年护在身后，不发一言，“刷拉”一声宝剑出鞘，用剑芒指着众恶亲划过一道圆弧，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把剑鞘抛给了章渝。

　　又有数人咒骂着，推搡着，带着不甘离开了灵堂。

　　只有先前那男子赖在原处，向笔直指向自己的剑尖挺了挺胸膛:“你算什么东西！我倒要看看，你敢让血溅灵堂，让死人不得安生！列祖列宗在上，我从未见过有人在自己父亲的牌位前动兵……”

　　“此乃天子御物， ”花栏冷声打断了他，“武帝十六年，此剑斩王叔于列王祠，后三年，先后将清平侯、长乐侯枭首。先帝临终前将它赐予章大人，是为肃清奸邪、匡正家国。”

　　“不忠，不义，不廉，不悌之人，可斩之。”

　　“如今我却要问，你是个什么东西？”

　　只见青年持剑而立，那痛饮过王侯血的神兵似乎生出无形剑气，刺得这人遍体生疼。

　　章渝心跳如鼓，血气上涌，眼睛睁大，似要将这一幕刻在心尖。待那最后一人也被逼离去，连夜守灵的疲倦随着松下的那口气而席卷全身。他眼前一黑，竟是吐出一口鲜血，随后人事不知。

　　系统“滴”了一下花栏:这场宿主有点过度发挥，很不像过去敷衍的作风。

　　花栏沉默了一会，回复它: 毕竟原先我也是死过全家的人，在那个我来的世界。

　　系统:摸摸，抱抱。

　　当初没有一个人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