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寐》鹿尾

76、〇七六

　　他们要有孩子了。
　　至少，叶恭觉得，沈破是这么认为的。
　　这些日子以来，沈破就像是凡间那些即将为人父的丈夫一样，每天准备好衣食，小心翼翼照顾着叶恭。
　　一时间，连叶恭也搞不清楚，究竟谁才是更应该被照顾的一个。
　　面对沈破期待的眼神，叶恭实在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她肚子里的，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南辰在她心里种下的怨恨的种子。
　　如同南辰所言，种子在发芽，疯狂生长。如果不想办法遏制，任由其放肆发展，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纤云的事证明，那颗种子不能留。
　　它是怨，不会感受到爱，更不会生情。
　　——倘若怨可以生情，纤云就不会在七情剑下，死得那么轻松。
　　怨，只能生更多的怨。那些怨气，会化作黑色的烟雾，将五彩斑斓的世界，变成黑白。
　　错误已经犯过一次了，绝不能犯第二次。
　　只是，叶恭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事情落在了自己身上。
　　叶恭看一眼正在忙里忙外的沈破，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纤云的死，碎青一定已经知道了。
　　当年三界的一场混战，使得碎青只剩下纤云一个亲人。
　　碎青上门寻衅，是早晚的事，现在，不过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安稳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
　　要在这个时候，打碎沈破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待吗。
　　她拥有的越多，就越害怕失去。
　　她开始变得胆小了。
　　虽然，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叶恭不忍心，却不能不做。
　　她垂眸沉思，许久没有说话。
　　沈破不敢离开太久，用最快的速度煮了一碗粥，端回来，一勺一勺吹凉喂她。
　　叶恭还是决定开口，“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沈破的动作滞了一下，冲她笑笑，温柔道，“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他不擅长骗人，尤其是在面对叶恭的时候，眼睛里、语气中，总是在不知不觉间露出马脚。
　　叶恭太过了解他，超过了解自己。
　　每次看到他躲闪的眼神，就知道，他又在说谎。叶恭知道他是不愿让她担心，所以，她没有戳穿，假装没有看破，姑且不再提这件事。
　　叶恭喝完粥，在沈破收拾碗筷的时候，突然说道，“它来的不是时候，我们不能要它。”
　　碗筷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撒了一地的碎片。
　　沈破蓦地转身，望向叶恭的眼睛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情绪。一双修长的手在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难过。
　　他用力咬住唇，压抑着心情，良久，终于开口，“阿恭，你在说什么？”
　　圆润的唇瓣上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齿痕。
　　叶恭抚上自己的小腹，目光变得凉薄，“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是在认真地跟你谈事情。孩子，我们只要想要，以后随时都可以有。现在的这一个，不是我们的孩子。它是祸害。如果留下来，将来，你我都会后悔。”
　　沈破的双眸黯淡许多，深沉得仿佛浓夜里的大海，让叶恭快要在这片黑色里窒息。
　　他的深吸一口气，用淡淡的语气说，“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那日，我在为你切脉的时候，就知道它是什么。理智告诉我，让它消失，是唯一的选择。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等到开口，我已经给了你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解释。往后的每一日，我都在考虑如何告诉你真相，我又怕告诉你了，你会伤心、或是恼我。好在，就算我不说，你也知道了。”
　　说着说着，沈破嗤笑一声，自嘲一般，“也许不是无心之言，是我太想要我们的孩子了。可能，在所有人眼里，你已经是我的了，只有我自己明白，你不会像普通人的妻子一样依赖丈夫，守在丈夫身边过一生。你有事要做，即便你现在在我面前，下一刻，我可能此生都寻不见你。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那一刻的到来，以至于，我下意识地说出了那句话。我想起在凡间的两世，想起凡人的夫妇日日朝夕相对，一起生儿育女。那样的日子，才是生活。而我们，注定不能拥有。”
　　沈破伸出手，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
　　“我今天的话有点多。”他打量着手指上面套着的指环，释然地笑笑，探过身，轻轻拍了下叶恭的手，“阿恭，按照你的想法做，我什么都依你。”
　　他收回手，转身，迈了一步。
　　叶恭的眼睛里，沈破的背影，就像是一个落寞的老人。
　　孤独、无助，带着一丝绝望。
　　她的心在痛。
　　叶恭猝然起身，抓紧了沈破的手，“沈破，我答应你，如果将来，到了我必须离开你的时候，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孩子。”
　　也就是说，她将来真的会离开。
　　沈破的身子僵了一下，肩头以极细微的幅度耸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沈破回过身，用双臂抱紧了叶恭，“其实，有没有孩子，我也没有那么看重。”
　　我要的是你啊。
　　沈破在她耳边，柔声唤着她的名字，“阿恭啊，阿恭。”
　　叶恭的注意力，落在了沈破的唇上。上面还有未消的齿痕。她心疼不已，少不得一声怜惜，“你看你，把自己咬成什么样子了。”
　　沈破就势含了她的手指一下，“不要再把我当小男孩看了，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愿意陪你一起承担。”
　　叶恭有一瞬间的离神。
　　他的脸颊轮廓，曾经是少年的柔和，而今，终于有了男人的刚毅。
　　桃花冬雪周而复始，多少往事时过境迁，从未改变的，是他的情，他的心。
　　一起走过风雨，到了今天，还有什么好瞒着他的呢。
　　叶恭决定，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沈破。
　　无论如何，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在行动之前，总该让沈破预先知道将来可能遇到什么。
　　哪怕早已猜到，南辰就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一直在盯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她抬起头，与沈破四目相对，认真道，“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可以彻底除掉南辰。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提前知道了，会接受不了。”
　　没等她将话全部讲完，房门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咚咚咚三下，声音沉闷而绵长。
　　沈破和叶恭互视一眼，心中同时有了疑问。
　　来人是苏横？他现在应该陪着玉惜，敲门的节奏也不像是他。
　　要说陆铭，他没有法力，从凡间到这里，只能一步步走回来，时间来不及。
　　安信怀是个凡人，没有能力来云阙宫，更加不可能是他。
　　会是谁呢。
　　沈破松开叶恭，过去打开了房门。
　　待到他看清门外人的长相，他脸色立时变得铁青，伸手就要将门再关上。
　　来人迅速拦住他的动作，与他隔门僵持着。
　　叶恭见那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主动问了一句，沈破回答，“一个不速之客，我正在赶他走。”
　　来人忙道，“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但是，我这次来，事关尊上安危，你确定要拒我于门外？”
　　沈破迟疑片刻，思虑再三，低声叮嘱，“赶紧说，说完赶紧走。”
　　他蓦地打开门，头也不回地来到叶恭身边，并没有给来人看座的打算。
　　叶恭抬眼一看，顿时一愣。没有人把她和沈破成亲的事告诉萧诺，他怎么会来。
　　萧诺进门后，打量了沈破和叶恭的衣着打扮，又察觉到叶恭的脸色不对，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登时惨白。
　　他转头朝向沈破，几乎是在质问，“破儿，你最终还是走了这一步，你太让我失望了。”
　　沈破来到床边，握住叶恭的手，昂头回道，“与相爱之人在一起，有什么错？天帝口中的失望，莫不是因为自己求不得，所以见不得别人好？”
　　萧诺眸色一紧，剑眉倒竖，“放肆！你可以对我不敬，但你不能侮辱我对佳梦的感情！”
　　“你不配提我母亲的名字！她现在不在了，你说那些鬼话给谁听？但凡你当初对我母亲有一点点真心，她就不会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离开！”
　　“我是你的父帝！”
　　“你枉为人父！枉为人夫！”
　　萧诺被沈破气到七窍生烟，却又无处发泄。他闭了眼睛，胸膛猛烈的起伏，半晌儿之后，忽然睁眼，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他冷笑，“破儿，你是不是觉得，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才会肆无忌惮地顶撞我。”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父子俩争吵的叶恭，耳朵动了动，眼睛往萧诺的方向瞥了一眼。
　　萧诺的表情已经完全恢复，表面看上去，与平时无异。
　　他缓缓道，“不巧，我还有一个儿子。你不稀罕的姓氏，你不想要的太子之位，你从未放在眼里的父帝，都是他的求而不得。破儿，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为你的忤逆向我道歉，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依然是未来天帝的继承人。如果你执迷不悟，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不愧是天帝，说出的每个字，都铿锵有力。
　　即便旁边站着叶恭，萧诺依然不卑不亢，底气十足。
　　即便有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单从他说话的语气，也可以感受到他话里的分量。
　　只是，他忘了自己面对的人，是沈破。
　　沈破的反应，非惊非惧，完全出乎萧诺的预料。
　　“母亲果然错信了你。”沈破表情淡然，全然没了方才的怒忿，转而是死水一般的失望，“你记得答应过她什么吗？‘此生再无异腹之子’，凡间帝王都能够言出必行，而你堂堂天帝做不到。”
　　萧诺的瞳孔猛地收缩，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
　　沈破继续道，“我从来不觉得姓萧是一件多么令人骄傲的事。我也不稀罕做什么太子。我甚至早就习惯了没有父亲母亲疼爱，一个人长大。你给我的一切，我今天一并还给你。”
　　与此同时，沈破头上的龙角显现出来。
　　他双手握住龙角根部，用力折下，掼在萧诺面前。
　　鲜血沿着鬓角流下，倔强而狰狞，将他本就白净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
　　沈破转身，望向叶恭，“阿恭，我不喜欢九重天，我们去人间吧？”
　　他方才做的一切，令叶恭震惊，却不意外。
　　这些事，是他能做出来的。
　　叶恭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握紧了他的手。
　　沈破牵着叶恭，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沈破回头对萧诺道，“我知道，你是为纤云的事而来。纤云是我杀的，要是天后怪罪，你让她来找我。”
　　他在为叶恭顶罪？他确定自己能担得起这份责任吗？
　　萧诺一直处在震惊之中，没有意识到，沈破就这样从他面前离开了。
　　直到苏横走进房间，看清地上沾血的龙角，脱口惊呼了一声。
　　萧诺回过神来，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宫门外，不知何时响起了悠扬的乐曲声。
　　他脸色大变，“这是鲛人族的幻术。糟糕，破儿和尊上闯进了碎青的幻阵里！”
　　碎青带着族人前来，一定是为了报纤云被杀之仇。
　　数万年前，碎青就是用这个幻阵，困住了前朝的百万天族将士，替萧诺扫清了最大的障碍，扶萧诺登上天帝的宝座。
　　那么多人都闯不出阵，其威力可见一斑。
　　万一，碎青和南辰联手，沈破和叶恭两个身受重伤的人，怎能应付得来。
　　萧诺立时下令，“苏横，回去集结天兵天将，准备与碎青一战。”
　　苏横没有走，而是追问了一句，“天帝，那你呢？”
　　“我要闯阵，救人。”
　　苏横眼睛里的光黯淡了一瞬。
　　为了沈破的安危，萧诺不惜舍身相救，果然是父子情深。可惜，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父爱。如果能有一次，此生该是无憾了。
　　苏横敛起神色，拉住了萧诺，冲他坚定地说，“你是天帝，不可以冒险。你留下，我去。”
　　萧诺不放心地看了看他，略有迟疑。
　　苏横心下了然，微微翘起唇角，笑中带着一丝苦涩，“你怕我会害他？我的命是他给的，我有什么理由害他？”
　　不等萧诺回答，苏横纵身一跃，推开层层音浪，只身闯入幻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