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9、一〇九 ...
-
一阵凉风袭来,掀起了薄如蝉翼的纱帘。
一点烛光突然亮起,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跳动。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叶恭和沈破不由皱了皱眉头。
叶恭忍着不适,继续向前走,直到纱帘旁边,停了下来。
她望着灯下的人影,问道,“你等我们,所为何事?”
人影站起身,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与他一起来的,还有渐渐变浓的血腥味。
直到他来到叶恭面前,她才看清对方的长相。
印象中,无论是人间的安信怀,还是北冥的安信怀,都是温文尔雅、才艺双绝的美男子。而今,他面无血色、皮肤干涸、整个人十分憔悴,仿佛小小的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安信怀艰难地行了个礼,哑声道,“信怀见过尊上。”
在他面前,叶恭没必要继续假扮南辰,索性只点了下头。
沈破立即抄起他的手,扣住他的腕子,诊了他的脉象。
“你这是何苦。”沈破叹了口气,摇摇头。
安信怀淡淡一笑,“待腿上生出新皮肉,我就是一个真正的人,不依赖水,也可以生存。”
叶恭从他们二人的话中,猜出一二,忍不住劝道,“你想离开水,大可以认真修炼,最多千百年,你的修为足够你在岸上做任何事,不现出鲛尾了。”
“千百年太久,我等不及。”安信怀垂目,静静道,“阿姐在鲲王手里,每拖一天,我和她都会多痛苦一天。”
相传,鲛人的眼泪,是世上最为名贵的珍珠。一个鲛人,可能毕生不过几颗而已。
偏偏鲛人多情,常常恋上外族人,为了对方,不惜离开族群,随之海角天涯。
黑心的商贩见有机可乘,便会以情为饵,骗走年轻的鲛人。
为此,祖上传下来一个规矩,无论族内哪一个鲛人要离开族群,一定要先化尾。
所谓鲛人化尾,是指,用利刃豁开鱼尾,生刮掉鱼鳞,再以药水腐蚀掉皮肤,重新生出血肉后,便是化尾成人。如果皮肤腐蚀的不够彻底,还能生出鳞片,就要再重复一次,直到鳞片彻底不能生出为止。
成人之后,再不可能变回鲛人,自然也就没有鲛人泪。
许多鲛人因为受不了这份苦,放弃做人。而更多鲛人,为此付出了生命。
算起来,叶恭活了那么多年,安信怀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不是为情而化尾的鲛人。
安信怀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捧到叶恭面前,“我若走了,鲲王想要与尊上联姻的计划就会落空,我一人死不足惜,但我担心祸及同族。这是我母亲临终前留给我的遗物,如今,我将它交到尊上的手里。鲲王识得它,有它在,可暂缓鲲王的疑心发作。”
叶恭本来是在犹豫要不要接这么重要的东西,可是一打眼,却发现,那东西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
她果断接了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
沈破面色十分不悦,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想要抢过东西,还给安信怀。他道,“你要是喜欢玉佩,我可以送你。别人的东西,你不许收。”
叶恭避开他的手,“现在不是闹小性子的时候,你懂事一点。”
沈破还要再抢,几番争夺之后,他没有沾到玉佩半分,反倒是叶恭将玉佩越攥越紧了。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怎么都顺不下去。
反正拦不住叶恭,由她去好了。
他甩了袖子,头也不回,大步走出了岳崇楼。
目送沈破离开,安信怀微微展颜,会心道,“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们。”
羡慕他小孩子脾气,一不开心就哭鼻子?
叶恭笑笑,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亮了亮玉佩,问道,“这东西,你不是给我的吧?”
“什么都瞒不过尊上。”安信怀的眼睛里添了几许赞赏,“我本想亲手交给白若的。不过,眼下情况紧急,顾不了那么多,只能交给尊上代为保管。等事情结束以后,劳烦尊上替我转交给她。”
如果没记错,叶恭似乎没提过,她与白若相识,他怎么会拜托她转交呢。
莫非是白若曾经在他面前,提起过叶恭?
不管是何种原因,叶恭总不能辜负他的托付。
叶恭收好玉佩,问他,“你化尾之后,准备去哪里?”
“三界将乱,各族大多已立新主,唯有人间群龙无首,或可一试。”
原来,叶恭在人间遇到的安信怀,不是转世为人,是化尾为人,难怪他记得与白若的一切。
可怜白若除了玉萤之外,从怀孕到产子,再无第三人在旁。
那些年,怀着对安信怀的爱和恨,硬是熬到了现在。
白若和玉萤一道自断仙骨,同下凡间的时候,大抵是心里明白,等不到安信怀了。
叶恭本打算告诉安信怀,白若现在怀了他的孩子,话到嘴边,却是咽下去了。
王后尚在鲲王手中,安信怀一门心思想要救出姐姐。即便知道白若有子,恐怕他也无法抛下姐姐,去白玉峰陪伴白若生产。知道了,反而徒增痛苦,不如不知道吧。
况且,他若是去了凡间,最多不过数载,必为人王。待他卷土重来之时,此处只是过了几日。
几日罢了,白若应当等得了。
叶恭没有多说什么,离开了岳崇楼。
找到沈破的时候,他正坐在天霓斋门口的台阶上,低着头,沉默不语。
叶恭拍了下他的肩膀,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怎么看起来这么沮丧,是我惹你不高兴了?”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最近,我总记起小时候的事,我有些害怕。”沈破抓起叶恭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紧紧握住,生怕她会逃脱似的。
叶恭说,“关于你的记忆,在我这里,只剩下我们在银河岸边重遇之后的事。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愿不愿意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
沈破沉默许久,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要说,那是他最害怕记起的事。
是他曾经一次次努力忘记,却时时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
沈破侧身抱住叶恭,紧紧揽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叶恭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你真的很奇怪,有时候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时候成熟起来像个耄耋老人。所以,哪一个是真正的你?”
她转移话题的目的没有达到,沈破执着地说,“你先答应我。”
真拿他没办法。
叶恭拍拍他的肩,哄道,“好好好,就算你要离开我,我也不离开你,行了吧?”
沈破得到承诺,凝重的神色终于淡了些,脸上绽开了几分笑颜,缓缓松开了叶恭。
叶恭从袖子里拿出安信怀的玉佩,在沈破眼前晃了晃,“你因为这个,在生闷气?”
“我哪有。”沈破被说中心事,立即否认,假装不在意。
“傻男人,你的不开心都写在脸上了。”叶恭捏了捏沈破的脸颊,将玉佩递给他,“仔细看看这东西,是不是很眼熟?”
沈破狐疑着接过来,仔细端详了玉佩一番。
是一枚极为古朴的玉佩,上面写了一个“惜”字。
这不是玉惜整天戴着的那个吗,所以说,安信怀的玉佩,其实是给了白若。
那沈破吃的醋,算是白吃了。
沈破想到这里,心里立即舒坦不少,脸上的神色立即恢复如常。他将玉佩塞进叶恭手里,端着淡漠的样子说,“不过是一枚玉佩而已,我犯不着生气,更不会吃醋。”
叶恭恍然状,笑道,“我只以为你生气了,原来还吃醋了哦!”
“我……”沈破自知辩解没什么意义,索性只说了一半,就停下了话题。他捏着手指,半天之后,喏喏道,“阿恭,我不希望你再掺和北冥的事。你不是菩萨,也不是天帝,三界乱与不乱,与你何干?你不过是个女人,你只是个女人啊。”
他在心疼叶恭。凭什么整个三界的事,要压在叶恭一个人身上。那些从政、得权的人,坐收渔翁,却要叶恭涉险牺牲,凭什么?就因为,人人见了叶恭,都要尊称一声战尊,叶恭就要为他们赴汤蹈火,生死不顾吗。
这是什么道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叶恭听了他说的话,心中不由一暖,忍不住侧身,靠在沈破肩上,缓缓开口,“我活了那么多年,总算看明白了一些事。”
沈破没有打岔,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她说话。
叶恭扬手设了个结界,将她说话的声音,与外界隔绝开来。
她道,“如果牺牲弱者,可以维护强者的利益,那么,弱者是可以被牺牲的。他们把这种牺牲,称之为,顾全大局。”
她道,“如果有一个人,有能力力挽狂澜,不管他愿不愿意,其他人都会毫不犹豫将他推出去。但凡他有一句微词,都会被舆论痛骂,自私自利。”
她道,“如果数派相争,一个人没有站队任何一派,那他就是所有门派的敌人。哪怕,他什么都没做。”
叶恭微微抬头,望着沈破的侧脸,轻描淡写地说,“沈破,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她不等沈破回答,继续说道,“我们所在的世界,到了必须要改变的时候了。只有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才有能力改变。沈破,等你回去以后,接任天帝之位,未来的世界,你来做主。这天下,唯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先前,萧诺确实有将天帝之位传给沈破的打算,但沈破心不在此,一再拒绝。
现如今,叶恭将这么重的担子硬生生放到沈破的肩上,要他为天下、为苍生,承担这份原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沈破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有妻子有孩子,最好再有两只土狗、一头老牛、几亩薄田,便是他心中所期所盼。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为何,叶恭非要他做他不愿做之事。
沈破不愿答应,又不好拒绝,只得闷头不做声。
叶恭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答案,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肋下。
沈破眉头蓦地一蹙,很快舒展开来,但这细微的变化,还是让叶恭看在了眼里。
大抵他是不愿意的,既然如此,不必勉强了。
到了适当的时侯,会有人去做这件事。就算不是沈破,也会有别人。
叶恭风轻云淡道,“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你可以慢慢考虑,不答应也没关系,我只是跟你随口提一提。”
沈破闷闷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叶恭想起刚刚在岳崇楼的事,转而说道,“我在来之前,安信怀告诉我一件事。鲲王的记忆力非同常人,几乎过目不忘。他不需要将暗兵布防记录下来,所以,根本不需要存在暗兵名册这种东西。”
鲲王能够坐到现在的位置,并非偶然,确实是他有几分过人之处。
沈破垂头沉思,片刻后,说道,“我觉得,或许可以这样。”
正要说出他的想法,有一道人影落在了他们的面前。
叶恭和沈破同时抬头,望向突然出现的人。
来人似笑非笑,双目中闪着精光。
是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