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下有只色狐狸》李成蹊

52、送别

　　苏银惶恐地垂下头，强迫自己的双腿不哆嗦，巨大的恐惧如一团阴云笼罩在心口，压地他胸膛沉重喘不过气。

　　“你都看见什么了？”墨听潮一边问他，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斗篷扔在石桌上，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没……”苏银刚吐出一个字，忙一口咬住舌尖，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他稳了稳神，抬头，逼着自己和这个宛若神明的男人对视，“大人，我都看见了，但是我绝不会泄露出去半个字！”

　　“倒是有些胆气。”墨听潮扯了扯嘴角，起身，将宽大的袖袍覆盖在小狐狸身上，而后冷冷说道，“管好你的嘴，否则，就捡好你的命。”

　　随着冬阳落下，院中凉风渐烈，苏银垂着头退出小院子，他想起来，今日苏火火规定的马步还没扎呢。

　　墨听潮将人抱进卧房，轻轻放在美人榻上，为了免去旁人打扰，便亲自点了炭火和羊角灯。

　　太阳逐渐落下去，卧房中反倒火光摇曳起来。

　　墙壁上字画影影绰绰，床头挂着的竹林图，画上小狐狸同榻上小狐狸同样睡得安稳，墨听潮一手给榻上的苏火火顺着毛，一手翻阅着桌案上公文。

　　偶尔，小狐狸会翻个身，尾巴扬起来摇晃两下，将身上薄被掀在地上，男人便耐心地捡了被子又重新给她盖上。

　　待桌上公文处理完，外面天色也才暗下来不多久。墨听潮看了一旁已经开始逐渐恢复的苏火火，忽然有种想将她从此藏进屋里的冲动。

　　只有藏进屋里，大概她才没有机会和旁的男人勾勾搭搭了吧。

　　想到她居然还和叶青有约，他就止不住的烦躁。

　　好巧不巧，墨七小侍卫踩着太阳落下的点，敲了敲卧房的门。

　　“大人，叶青公子已在府门口候着了。”

　　墨七自然知道大人不愿听到此事，可没办法，宁愿得罪大人，也坚决不能得罪大人的夫人，这已是府中下人们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现在什么时辰？”墨听潮合上公文，将手伸进被子里探了探。

　　除了头顶上的耳朵和腰后的尾巴，其余地方已经完全恢复。

　　“辰时已过半，”墨七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揣摩着房内主子的心思，犹豫着道，“大人可要小人去同叶公子说一声？”

　　房内传来男人冰冷的声音，“去吧。”

　　墨七得了命令，便穿堂过院去了府门口。

　　古树下停着一辆青毡马车，叶青笔直的身影立在马车旁，昏暗中连青色袍角都沾了些许湿意，有些萧瑟。

　　墨七叹了口气，心里不禁颇为佩服此人的执着，他走上前，朝叶青略一拱手，道，“叶公子，苏姑娘这会还未醒来，也实在不方便叫醒，不如您——”

　　话未说完，便被叶青笑着打断，“不碍事，我也不赶时间，等她便是。”

　　墨七拿他没办法，只得摇着头退下，方才他站在卧房门口，屋中的香味溢出，明显就是安神香的味道，这苏姑娘一觉睡过去，还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叶公子怕是有得一阵等了。

　　北风萧条，树影绰绰，青色衣衫的少年郎和高挺古树相映成趣。

　　月华起又落。

　　——

　　苏火火匆匆忙忙从府中奔出来的时候，已是夜半三更。当墨七告诉她叶青仍等在门口的时候，她已醒来，并将墨听潮狠狠骂了一顿。

　　于是听闻此消息，苏火火便也顾不上骂他了，当即往门口跑去。

　　远远见到一片青色衣角伫立在古树下，在冬日夜色中显得单薄又可怜。

　　披星戴月的少年郎本满腔苦楚满腹委屈，却在见到少女急忙奔过来的身影时，眼中一点一点的光慢慢亮起。然而少女身后紧随而至的男子，又叫他脸上笑容一僵。

　　“叶大胆！”苏火火喘着气跑过来，面带歉疚道，“对不起，我睡了一觉，睡过头了，让你等那么久。”

　　“不碍事。”叶青掩去眸中落寞，强颜欢笑，故作闲话地问她，“怎会睡过头呢？”

　　“这个……”苏火火挠了挠脑袋，还未想好怎么开口解释，便听到身后男人开口说话。

　　“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能睡过头，依我看八成是故意的。”

　　语气煞有介事，意味深长，更仿佛……还透着那么一股子酸溜溜的味儿。

　　苏火火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闭嘴！”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干的好事，那屋内残存的安神香的味道，她刚一醒来就被熏得差点又昏睡过去，这男人为了让叶青难堪，还真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回来再找你算账。”

　　苏火火扔下这句话，便同叶青和马车一道往大道上走去，而墨听潮的脸霎时沉如冰窟。

　　走不到两步，便听得身后冷漠的声音唤住她，“小火。”

　　苏火火和叶青的背影俱是一顿。

　　“既是昔日友谊，便不必相送百里，就在此处做一番告别，还不够么？”

　　男人醇厚的嗓音犹如一场春雨，带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隐隐压迫，和滋润万物的暗中乞求。

　　但苏火火也仅仅是一顿，便朗声答道，“自然不够。”

　　她一向是个说一不二且相当有主见的人，一贯不喜欢他人擅自替自己做决定，今日墨听潮将她迷晕在屋内无法赴约，已是触及了她的底线了。

　　在她看来，有些话需当面说清楚，有些事需认真完成，譬如她与叶青，送他离去，是她作为昔日好友理当做的一件事，她跟着胖老头走南闯北，最最看重的，便是情义二字。

　　而他今日所作所为，未免有些……太不正道了。

　　墨听潮盯着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眼底泛滥的冷意几乎要刚跨出门槛的墨听冻成冰块。

　　“大人……”墨七看着自家大人挺拔的背影，落寞中饱含不屈的坚韧，实在叫人心疼，“苏姑娘还会回来的……”

　　所以您大可不必如此伤春悲秋，仿佛失了一切的模样……

　　“墨七，跟着他们。”

　　果不其然，自家主子断不可能眼睁睁瞧着苏姑娘同别的男子单独相处，意料之中会派他去监视跟踪，所以墨七便连身上穿的衣裳也是早早准备好的劲装。

　　这边墨听潮回了书房坐立不安地等小丫头回府，只觉得这静谧的黑夜，流淌的时间，都仿佛定格成一幅画卷一般缓慢。

　　踱步两下，便要回头望一下时辰，离小丫头出府已小半时辰有余，于他而言却如隔三秋。

　　他不是不知道小丫头的想法，只是他仍旧自私地期望着她能留步，不愿她的情感被人分去一星半点，即便是单纯的友情。

　　可是，那个腾蛇族的小公子，明明藏着歪心思，又叫他怎么放心他们二人单独相处，更何况他是小丫头名义上的未婚夫，更何况若非他半路杀出，他二人早该成为一家人了，更何况……腾蛇族，也是异族啊……

　　——

　　从京西道城北门的路并不算很远，且这一片大多住着官府人家，因此入了夜里便更加无人了，二人一路无言地走在漆黑绵长的街道上，小厮牵着马车安然辘辘地跟在一旁，除了偶然路过脚步匆忙的夜行人，便只有打更士兵时不时传来的锣声。

　　这一路，苏火火明显走得心不在焉，叶青几次努力想要找寻话头，都被苏火火人在神游的几声“嗯啊”给弄得没了兴致。

　　更过分的是，身后那个黑衣侍卫，几乎可以说是正大光明地跟踪着二人。

　　苏火火显然是知道并且默许了的。

　　又走了一阵，紧闭的城北门已经横亘在不远处，叶青终于忍不住了，他停下脚步，唤了声，“火火。”

　　少女又往前走了两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人在叫她。

　　“怎么了？”苏火火也跟着停下脚步，回身不解地望着他。

　　叶青走到她跟前，往身后的黑暗中瞧了两眼，苏火火明白他是什么意识，便冲着黑暗喊着，“墨七，你走远一点，我有些话同叶青说一下。”

　　黑暗中的墨七犹豫片刻，足尖点地，朝一侧的屋檐上掠去，与二人隔着一段距离，听不见声音，却能刚好看见他们暴露在街道两旁地灯下的身影。

　　“好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苏火火双手环胸后退两步，提醒道，“若是劝我回去之类的话就不用说了，临别前别闹得不愉快。”

　　“不，”叶青苦笑着摇头，“知你打定主意的事情，从来不会因谁而改变，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是他呢，他可是亲手毁了我们的婚礼。”

　　苏火火道，“那一场婚礼，本就是一个幌子，一月后我们仍要和离，成与不成，又有什么关系？”

　　叶青不甘心，“那为什么是他？”

　　苏火火反问，“为什么不能是他？”

　　“他是大权在握的国师，他和北渊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叶青往前去了一步，目光如炬地盯着眼前矮了他大半个头的少女，“你该知道他身处于什么样的环境，火火，我记得你同我说过，你是一个来去自如的人，你甘愿为他放弃自由，被禁锢在宫廷政治的漩涡中？”

　　苏火火诚恳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从未考虑过。”

　　“那你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你也许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叶青的言语有些急切，眸中带着一丝希翼的光，“如果你将来后悔，你该怎么办？”

　　“叶青，他不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苏火火纠正他的错误道，“他是我满怀热忱要全心全意相待的人。”

　　“如果我有一天厌倦了这样的纷争，也不会毫不留情地离开。”

　　叶青眸中那点希望的光芒，如滑落流星一般，倏而逝灭。

　　正朝这处飞奔而来的墨七，听到这句话还来不及为自家大人高兴，便匆忙朝苏火火道，“姑娘，我们快回去吧，有些不对劲。”

　　二人听到这话，一下子警觉起来，也顾不上说话了，朝着四周黑暗小心警惕地环视一圈。

　　“怎么了？”苏火火压低了声音问他，轻耸鼻尖。

　　接着，她便闻见一阵熟悉的暗香味，同她那日在锦绣缘闻的香味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