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树人》纪黍离

46、第 46 章

　　朱安如约一早就到了李璋二人的住处，老约翰已经在一楼等她了。“来了？”老约翰拿着厚厚的几本册子，“我把船员的基本资料和一些人脉的信息都抄出来了。还有船队历年的账簿。很抱歉船员和人脉的原件不能给你”。“没问题，我先看看吧”，朱安很理解老约翰的顾虑。即使他们是过命的交情，有些事情也要避嫌。她和老约翰互相制衡，就也是共担风险和责任，从这个角度来说老约翰是在保护她。朱安简单地翻了翻账簿，着重看了最近一年的结算。她本来猜测李璋二人的生意不会太小，但是真的看到他们的账目还是觉得自己太低估了这两个人。当时签合同的时候李璋没有跟她交底。他们一共有六十条船，这次去欧洲只有三十条，十五条在跑三角贸易，十条被租出去换了二十万两的借款，三条跑京杭大运河，剩下两条在做维护保养。船上的货物也不是李璋提过的区区五万两。他们用的是从尼德兰订购的商船，甲板窄小但是船舱很大，十分能装，是专门用做远洋贸易的船只。一条船上的货物可能就有五万两，三十条船里有十条都是他们两个自己的货物。还有二十条船是各处搭伙凑出来的。搭伙的人很多，中外的人脉自不必提，还有走他们门路的洋商，甚至船上的船员。要入伙果真是一万两起的，李璋在这一点上没有骗她。船员自然不能拿出这么多钱，但是船长、大副、二副、三副和水手长不出本金也能够拿到一些分红，比较类似于绩效工资。海运不比其他生意，李璋二人说是身家百万，大多也都是固定资产和库存商品，真正能动用的流动资金并不多。而且海运周期长，一次出海少说也要半年，再避开风浪期，大多时候一年也不过跑一个来回。这次出海李璋二人运了五十万两的货物，把不同货物的回报率平均下来，再算上损耗，大概能收回一百万两。加上二十万两的抽成，李璋和汉密尔顿的毛利能达到七十万两。但是同样的他们要承担船队运营、船员报酬、船舶养护、可能出现的沉船事故和上下打点以及各类税费，真正到手也不过三四十万两。三四十万两也不少了，她能分走半成，每年大概就是一万五千两。如果今年船队顺利，到明年她就也能正式入伙自己挑货跟他们做海运了。
　　朱安又看那些人员册子，倒叫她倒吸一口凉气。李璋提过跟姓李名字里带三点水的那位有些关系，却从没透露过他们的生意和姓张名字里带三点水和姓曾名字里带三点水的两位也有关系。老约翰给她的册子显然没有抄全，只是写了人名和大概有多少往来。但是只是这三个人的名字就很有分量了，更别说还有林林总总近一百个朱安没有听过的名字。难怪还有洋商要走他们俩的门路。洋人的那本册子就简单多了，大多是入伙的洋商和几个比较重要的银行家。毕竟西方现在对于中西贸易还是相当乐见其成，只有往上凑的，没听说有往外赶的。船员的册子比较有意思。朱安虽然不懂这些东西，但是老约翰抄得相对详细。每条船有一名船长，对船只负总责。一名大副，作为甲板部的部门长，负责货物运输和船体保养，在船头进行指挥和抛锚等工作。一名二副，设计航线和编写航次报告，有的二副还兼任船医和报务员。一名三副，做一些前面三者来不及、水手做不了的杂务。再下面就是水手长和他的水手们了。好的水手长在船上可能会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不同于之前的人脉册子，船员册子上每个人的来历和职务都写得清清楚楚。一般船长都是英吉利国人，大部分应该都是相熟或者信得过的，毕竟一条船连带货物怎么也值十万两。船长有相当大的权力，但是同样也要承担风险。大副一般也是英吉利国人，常常由船长举荐和任免。二副大多是华国人，主要做一些采买接洽和文职的活。三副比较灵活，华国人和英吉利国人各半。水手长也是，他们管理和招募船上的其他水手，是以一般华国水手长手下都是华国人，吉利国水手长手下都是吉利国人。
　　“约翰先生，材料我都看完了”。老约翰正端出两碗意大利面配腌橄榄，“这么快？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账务基本没什么问题，但是海运这一块我就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了。而且这些人脉的往来走动，我想知道是过了明面的还是怎么样的”。老约翰把面递给她，“这几天没心思做饭，先将就一下吧。海运你不必担心，以前一直是我在打理。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在被主人救起之前也是有名的船长。至于打点关系，华国这边一直是走书信的，迈克尔把印章留下了，不必太过担心。英吉利这边，恐怕是要组个局让你认识认识”。“没问题。那这组局的事······”“我来安排。但是很少有女人做生意的，况且你还是华国人，可能有人会不服。出来跑海运的大部分都是走投无路或者亡命之徒，大家都是刀口舔血。这种人没收服时恶形恶状，但要是你能镇住他们，那就是掏心掏肺。安，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朱安点点头，明白了老约翰的意思。这些人视规矩为无物，虽然赚了钱做出一副上流社会的样子，说到底还是谁的拳头大、谁的能力强，谁说话就有分量。
　　老约翰的动作很快，只是一周过后就给朱安递了信让她第二天到格林菲尔德银行的二楼同其他股东见面。朱安换上西装，盘好头发，化了一个挑眉妆，特地把轮廓打得很深，显得刻薄冷漠，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大了不少，把送她出门的严树人吓了一跳。站在格林菲尔德银行门口，朱安深吸了一口气。这家银行店面很小，也没有挂出银行的招牌。进门是窄窄的过道连通着楼梯，右手边是一个和课桌差不多大的柜台，连着一个巴掌大的金饰加工台。朱安径直往通向二楼的楼梯走。柜台上的年轻人撩了她一眼，就垂下眼睑继续做自己的事。没有人能想到这个逼仄的金饰加工店的主人是目前华国最大的英吉利银行家。虽然银行就是靠吸收存款发放贷款获取利润，但是现在的银行业大多专为富人阶级服务。原因也很简单，银行业的存在和发展以信用为基础。目前征信系统不健全，银行和存款者及客户之间大多时候仍然是靠私人感情维系。底层百姓不信任银行系统，一般不愿意把钱存进银行。另一半方面他们单次能够提供的资金非常有限，银行吸收这部分存款的交易成本很高，也就没有鼓励底层百姓存款的动力。所以现在的银行大多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也往往是手握大量货币资产的资本家使货币保值增值的副业。
　　格林菲尔德银行的二楼全部被打通，做成了一个大厅。经典的红金配色和巴洛克风格的设计，正中央的水晶吊灯尤为显眼，层层叠叠的水晶灯盏里现在已点满了蜡烛。大厅里零零散散摆了二十多把椅子，股东们已经就位了。老约翰站起来，“先生们，请允许我为你们介绍。这是朱安小姐，汉密尔顿船队新任的会计，同时也是代理人”。朱安面无表情地颔首，“先生们”。没有人出声，所有人都审视打量着朱安。朱安直直看进隐隐坐在人群最中间的男人眼里，“格林菲尔德先生，好久不见”。格林菲尔德有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和一双铁灰色的眼睛，他的面颊已经松弛了，深深的法令纹使他看上去坚毅又严肃，“我还是喜欢你笑着的样子，餐厅经理小姐”。他把餐厅经理和小姐咬得很重，角落里传来浅浅的嗤笑声。朱安露出一个淡漠的笑容，“感谢您记得我，格林菲尔德先生。或者，让我想想”，朱安拖长了音调，“格林菲尔德公爵的弟弟阁下。看来您的流放生活过得不错”，朱安微微俯身行了一个绅士礼。格林菲尔德哼笑一声，“精彩。不过我的好哥哥确实成就了我”。“是吗？可是据我所知，正是公爵大人带头支持这次战争，还主动请缨为战争筹款。其中只是格林菲尔德银行就出了三分之一。绅士和小姐们都称赞公爵大人高义，感谢您仗义出手呢。格林菲尔德先生，您的银行现在还有多少现金呢？”格林菲尔德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其他股东也端正了坐姿。朱安一一看进他们眼里，又转回到格林菲尔德，“而且先生，相信您比我更清楚您在汉密尔顿船队押了多少。为什么呢？因为汉密尔顿船队是目前掌握最多华国人脉的英吉利船队。可以说我们畅通无阻，也因为此我们的规模受到了限制，入伙的要求很高。汉密尔顿伯爵把这一部分也全权交给我打理。先生们”，朱安微微伸展手臂，“如果您们想合作，我们敞开怀抱欢迎。但是如果诸位信不过我，我相信还是有很多信得过汉密尔顿船队的先生愿意加入。那我只能对您们说抱歉。况且求人办事很难，找人捣乱却很容易。和华国几位大人的往来完全捏在我们手上，希望先生们体谅我们”。在朱安说到华国人脉全权交给她打理时，股东们就有些骚动起来。
　　“史密斯先生，这位小姐说的是真的吗？”坐在格林菲尔德身边的男人慢慢开口，他面容阴鸷，两颊削薄，高耸的眉骨在眼窝打下深深的阴影。“是的，彭歇先生”，老约翰微微颔首。彭歇掀起嘴角露出一点参差不齐的牙齿，“您不觉得遗憾吗？史密斯先生。您为汉密尔顿伯爵鞍前马后几十年，到头来还是只能管船上的那点事”。“安小姐在跟华国人打交道方面确实胜过我。唯才是举，主人的决定非常明智”。“哦？可是我们从没有听说过女人管账的规矩，更别说女人管海运的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相信彭歇先生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一点。以前的规矩是女人不能上船，现在还有人就做这种生意呢。三角贸易，咱们不提，可是贩卖人口，还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您说是吗？彭歇先生？”彭歇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一下一下鼓起掌来，“精彩，安小姐。我现在开始相信汉密尔顿的眼光了”。他定定地指了朱安一下，一字一顿咬出一句话来，“我同意你做代理人了，安小姐”。“谢谢您的慷慨与信任”，朱安对他也行了一礼，站起身，再次看进格林菲尔德眼里，“格林菲尔德先生，不知您意下如何？”格林菲尔德哼了一声，“既然彭歇先生已经这么说了，给你一年的考察期”。“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其他的先生还有什么意见吗？”朱安环视四周，没有人吭声。“那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现在是特殊时期，就不留先生们吃晚饭了”，朱安下了逐客令。格林菲尔德和彭歇是两位最大的股东。既然这件事得了他们首肯，朱安做出主人的姿态也就没有问题了。格林菲尔德坐着没有动，这里本就是他的地界。其他人慢慢站起来把椅子挪回原处，三五成群地到楼下去了。朱安和老约翰也没有走，他们同格林菲尔德还有话要说。彭歇走到楼梯口时停住了，他回头盯着朱安，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朱安只是镇静地看着他，彭歇转头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