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树人》纪黍离

3、第 3 章

　　说是采买，严树人真的带她到各个店里买起东西来。现在的北京城可没有一二三四五六环的规模，不过是两圈城墙围了北京地铁二号环线绕着的那么一小片地方。鱼讯故居就在后来的西城区，也已经是北京城靠外的地方了。
　　袁凌本来打算自己走走，摸摸周围的状况，能知道到租界的路就再好不过了。可是严树人丝毫没有放她自由活动的打算。眼看着快要到晌午了，冬天天又短，再这么晃下去今天怕是什么也做不成了。袁凌叫住严树人，“迅哥儿，你还不去上工做事吗？”严树人看了她一眼，解释道：“我找的差事是在和朝租界里的一家药店看病。那药店是我在和朝的师兄开的。他人不错的，知道我要先回一趟老家，让我到了北京只需去店里说一声，第二天再正式做事。” 袁凌一听，这可是瞌睡来了遇了枕头了，怎么也得跟着他一起过去才行，“那咱们先过去吧，这种事总是赶早不赶晚的”。严树人想想也是，嘱咐店里人把东西送到家里去，又拦下一辆人力车，“去宫门口西三条” ，示意袁凌上去。袁凌上了车，严树人却没有跟上，只嘱咐她，“车费我已经付了，你就坐在车上不要动，到了地方下车就行。” “那你呢？” “我去药店报到。” 袁凌一听，立马从车上跳下来，“我不回去，我要跟你一起去租界。” “胡闹，你去租界做什么。” “我一个人回去害怕”，袁凌先示弱，又下了一剂猛药，“我想去租界看看新文化和新思想。” 严树人果然是无法拒绝这样“追求进步”的要求的，到底还是上了车，跟车夫说了药店的地址。
　　两人一路无话，袁凌只顾着专心记着路线，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苦了严树人，人力车的座位就那么点大，他又要保持平衡又要和袁凌保持距离，还要忍着尴尬，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半边身子都僵了，冬日里竟然蒸出一头薄汗来。
　　“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知会一声就回来······你笑什么？” 严树人觉得有点委屈，明明是正正经经地嘱咐她，怎么“包办婚姻”笑成这样，是我不够严肃凶恶？“去吧去吧，我在门口等你。”袁凌勉强忍着笑对严树人摆摆手。严树人看着她笑眯了眼，也绷不住被带出几分笑意来，咧了咧嘴角，转身匆匆进了店里。“我去买几个橘子。哈哈，笑死我了。”这个梗真是突如其来。袁凌站在药店门前傻笑了半晌，直笑得门童戒备地盯着她，才终于收起笑意打量起眼前的药店来。药店用了中式的牌匾，正中间刻着日语，右下的角落里拿中文委委屈屈地刻了“丸川药店”。袁凌只知道鱼讯在日本学医时就决定弃医从文，却不知道他刚回中国时还是靠医学谋生。
　　袁凌站在药店门口等了会儿不见严树人出来，就在药店周围逛起来。这一片应该也是租界里主要的商圈，不仅有药店，还有卖浴衣的，卖和果子天妇罗的，也有娱乐场所，简直是一个小和朝了。可是街边的建筑就很有些华和合并的味道，看着倒是新鲜。袁凌在临街的小铺子里买了十二个章鱼烧，一个铜板一个。这时候货币很有些混乱，袁凌看那摊主的钱盒子里既有铜钱碎银，又有鹰元，袁大头倒是还没有出现，也不知道兑换比例是多少。
　　袁凌活了三十多岁，有三分之一都在做财务相关的事，对现金物价这些东西很是敏感。她嚼着章鱼烧一路走过去，倒是把不同货币的兑换比例看了个七七八八。一两银兑一千个铜钱，鹰元不论面值只和银子一样称重。这一口大小的章鱼烧卖一个铜钱一个是有些贵的，两个拳头大的肉馅包子也不过三个铜钱一个。袁凌只专注换算货币和估计物价，越算越是入迷。她要是不喜欢财务的这些东西，当初大学毕业也不会一条路走到黑只认准了会计审计专业。可是她走的实在是有些远了，严树人从店里出来不见她人影，药店周围也找不着人，着起急来。要是弄丢了朱安，他真不知如何跟母亲交代。而且他还记得朱安说的关于他们俩都被包办了婚姻，她也想要自由的话，也记得、也记得朱安生气时烧得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她笑起来弯弯的眉眼。
　　严树人有些惶惶地在街上走，四处搜索朱安的影子。天色暗下去了，他渐渐有些绝望，却还是不愿放弃。严树人终于在一个浴衣橱窗前看到了朱安的背影，大大松了一口气，又突然生出一股火气来。他几步冲上前抓住了朱安的手肘，想要训她乱跑，害得别人焦心了一下午。袁凌正贪看橱窗里的浴衣精致漂亮，有种说不出的古朴韵味。冷不防被人拉住了手肘，险些晃散了那只手上拿着的章鱼烧。她扭头见来人是严树人，立马奉上一个大大的笑容。见他张了口，就想也没想把另一只手上刚夹起来的章鱼烧塞了进去，又把最后一颗喂给自己。袁凌此时心情是相当不错的，她逛了一下午，发现自己陪嫁的二百两银很能花一阵子，计划得好拿来当作做小生意的启动资金也是够的。没有什么比手上有本金更让人快乐的事情了。严树人刚要发火就被塞了一个软软糯糯的章鱼烧，还得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又瞟到朱安的嘴唇碰上了刚喂了自己的纸棒，耳根一下就红了，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他像是被烫了一下般松开手，又想着“包办婚姻”怎么这样、这样···羞于启齿。严树人深呼吸了几下，才绷住声音开口：“暗了，回去吧。” 袁凌点头，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往租界外走。
　　到了家门口，严树人看着门前堆着的一堆货物，暗恼自己大意。他在外面待得久了，都快忘了妇女不见外男的规矩。这在他看来是糟粕，可是严鲁氏是要谨守的，而且因为年纪轻轻丈夫就去了，严鲁氏怕风言风语，平时没有亲近人陪同，连家门都是不肯出的。严树人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朱安非要缠着自己了——严鲁氏不可能允她独自出门。他开了门，对着这货物有些犯愁。虽然只是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可是今天阴沉沉的，已经有了些暮色，现在去找脚夫怕是要无功而返。但是今天去买的都是炭盆柴禾粮食一类的东西，着实有些分量，他一个人怕是搬不完。
　　袁凌看他扎手扎脚地站着，也不搬东西，也不进门，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又庆幸还好住在胡同深处，不然这些东西放在外面一下午早被搬干净了。她早上只吃了几块糕点，后来就吃了几个章鱼烧，下午沉迷计算，这会儿才觉出腹中空空来。她弯腰把轻一点的炭盆摞了抱在怀里，绕过严树人往库房走去。这种搬东西的活她是常干的。她以前一个人住，平时没时间采购，周末会去买够一周的量，慢慢地也找出一些搬运东西的窍门来。严树人看她泰然自若地做这些活计，倒真对她有些另眼相看了。这“包办婚姻”愿意看书，也愿意接受新思想，苦力活也能做一些，似乎和他想象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瓷娃娃不太一样。遂也挑了轻一些的东西开始往库房里搬。两个人合力把最后一袋米也搬进库房，又挑了一些晚上要用的食材，袁凌和严树人一个人抱着蔬菜米面，另一个抱着柴禾一起往厨房走。
　　厨房和饭厅是连在一起的。严鲁氏大概是觉得堂屋太大，又费炭又不暖和，生了一灶火在饭厅呆了一天，倒是不用袁凌再去生火。婆媳俩在厨房里做饭，袁凌不知道江南菜的口味，就给严鲁氏打下手。严鲁氏的手艺也只是一般，只把肉和菜都切了，菜直接下锅炒，肉稍微腌一下再下锅。来不及做米饭了，就添旺了火大火滚了一锅粥。三个人做了三个炒菜并一个汤，熬得浓稠的米粥管够。袁凌看新买的鸡蛋实在嘴馋，打散了三个鸡蛋装在小碗里，添了点糖，加了点牛奶，上锅蒸了三个简单版的布丁来，吃饭前就放到门外冻着去了。
　　吃完晚饭，外面已经黑的不见五指了。袁凌和严鲁氏拿炭盆留了火种，就熄了灶里的火。严树人提了灯笼和白天里烧好的热水先送严鲁氏回了卧房，然后又回来帮袁凌拿东西。袁凌不会端炭盆，就和严树人换了暖壶拎着。严树人双手抱着炭盆没法打灯笼，袁凌就一手提了暖壶一手举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她没用过灯笼，只觉得那光源昏黄含糊，一阵风吹来还晃得厉害，又怕严树人端着火，哪里磕着碰着给烫了。于是一路走走停停，从厨房到卧房一小段路，很是走了一会。严树人看她好像真不太看得清路，也不催她，只记下明天下差回来买一个封底的竹篾罩子把炭盆兜进去拎着，就能腾出手来打灯笼带路。
　　终于回了卧房，袁凌先用了热水洗漱了。收拾完回来发现严树人已经铺好了地铺，炕下也点着了火，床上已经有了些热乎气儿，有些感动于严树人不自觉的体贴。“你去洗脸去吧。” 严树人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书到屏风后面去了。他们住的卧房是个侧卧，算是个小连间。进门直直走六步就是土炕。从门口走三步左手边连了一个小耳房，里面放了一张方书桌，两把高凳子，两个大书柜，还有严树人没来得及收拾的两箱常看的书。斜对着耳房的门再向屋里去一点，树了一扇屏风。屏风后面放了木头架子，架子上搁着搪瓷脸盆、搪瓷牙缸子、皂角和暖壶。架子旁边放了个小圆桌，配着四个圆敦敦像鼓一样的矮凳。土炕左边是添柴的火笼，右边床尾开了一扇小门，进去是一个极小的隔间，挨着大屋的墙边垒了一张小炕，下了炕走两步就是墙，墙上开了个窗户，用纸糊了。昨天过得匆忙，里间没有收拾出来。今天袁凌和严树人在外面待了一天，里间还是没有收拾。袁凌已经打定主意让严树人在大屋里打地铺了。这房子坐北朝南，里间的窗户正对着北方，风吹起来冷得很，而且实在是逼仄，住在里面肯定极不舒服。严树人已经把床让给她了，知恩图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袁凌还是懂的。
　　严树人洗漱完出来，发现地上的铺盖没了，只剩了一幅光秃秃的席子，那铺的盖的都好好地压在炕桌底下呢。袁凌就趴在炕桌上老神在在地看书。“你拿走我的铺盖做什么？” 袁凌看着严树人，明明是个少年人，愣是作出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来。“你明天还带我出去，我就把铺盖还你。” “你今天就差点跑丢了，叫我好找，明天又要出去做什么？”严树人想到她今天随便乱跑就有些来气。“我记得的，咱们家在宫门口西三条，出了胡同左转，路过两个点心铺子一家粮食店，第三个路口右转就上了主大道。从主大道向东走，······三里屯附近就是租界区了。吉利国、和朝的租界连成一片都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