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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袁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硬板床,土坯房,像是农村里的老宅。她记得上班路上一辆大巴车突然失控从左边的车道撞了过来,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醒来不在医院。
      有人敲门。袁凌下了床,活动活动手脚,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挪到门边,把门打开一条缝。一张喜气洋洋的脸挤进来,然后是一位穿着打扮喜气的婆子。她腾出一只手掩上门,把黑沉沉的天色和隐隐约约的吵杂留在外面,然后把怀里的包裹塞给袁凌,说了一句什么。她说的似乎是江南的方言,娇娇软软很是动听,袁凌却只听了个大概,似乎是“换上”,“洗脸”什么的。袁凌心中疑惑更深,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只抱紧衣服低了头,时不时瞟一眼门边。婆子接到暗示,晓得她是不好意思,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袁凌撑开衣服,发现是一套大红喜服,款式有些老旧,看着也有些粗制滥造。不会是被卖到山沟里成了别人的便宜媳妇吧,袁凌心里笑笑,觉得自己真是敢想。况且她被运走的时候应该还昏迷着,虽然现在好像身上没什么伤,可是她最后的记忆是大巴挤过来,自己的车都被压扁在高速路的护栏上。照理说她不该还能醒过来,更不应该醒在这样一间破败的屋子里。
      无论如何,先要想办法从这间房子里出去。她换上喜服,开了门,那婆子果然等在门外。婆子进来,看她胡乱系的盘扣和绳结,蹙了眉数落她,又帮她把扣子和结一一重新系了,才按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袁凌看着昏黄铜镜里的人脸儿,心里重重一跳,那不是她的脸。她高中毕业去北京读了大学,然后找了个会计工作。三十出头终于熬成了财务总监,出车祸的时候已经三十二岁了。可是那镜子里的女孩小脸鲜嫩,瞧着不过十八九岁 ,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倒是细鼻细眼,勉强算得上清秀。袁凌更觉得不真实了,呆呆坐着任婆子摆弄。她看着婆子给自己梳了头,搽了胭脂,映着红彤彤的衣裳,倒是真添了几分喜气。
      收拾停当,袁凌被一块红盖头遮住了视线。门开了,盖头把天光也染得红艳艳的。袁凌扶着婆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盖头挡不住早上湿润的冷气,自然也挡不住周围的热闹。那嘁嘁喳喳的声音,是来道贺的人聚在一起聊天。袁凌灌了一耳朵吴侬软语,却是听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垂了眼专注走路,暗暗琢磨这当前的状况。
      有人递了红布来,想是红绣球的半边,只不知另半边是握在谁手上。袁凌跟着红绣球进了门,就有了唱礼的声音。拜过三拜,红绣球又牵着袁凌去了洞房。袁凌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听到门吱噶一响,漏出一点熙熙攘攘的人声,一切就又安静下去了。袁凌细细捋过自己的记忆,很确定她之前三十多年的经历都是切实存在过的,也有七成把握自己不是在做梦。剩下三成,不过是无法解释这当前的状况了。
      袁凌活了这么多年才遇见这么一件稀奇事。她不敢妄动,想着先弄清楚这个被她顶替的姑娘是谁,生活在哪,再从长计议。可这头一等的难事,就是她根本不认识这个新郎,怕是新婚第一夜就会出了状况。
      有人进来了,除了新郎官不作他想。袁凌紧张得呼吸都缓了,想着到时候要怎么糊弄过去。新郎官倒是久久不动,既不来掀盖头,也不出声。袁凌怕他是醉得狠了,刚准备自己掀了盖头,就听见一把清亮的声音:“你也知道,我不过是被母亲骗回来与你成亲。此前未见过你,更不用提什么欢喜感情。我是不喜欢包办婚姻的,不过是要尽到孝道,你是我母亲的严太太。过了今夜我们就启程回北平了,你同我们母子搭伙过日子,只当从没有同我成过亲。 ”袁凌听了,心里一喜,也不管他这话说得诛心。既不用想办法装作原主人的情态,又可以离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么说也在北京上了四年学,那是她的半个故乡。
      她顶着盖头点了点头,那新郎官便来一把掀了盖头。袁凌仰着脸瞧他,还是个大男孩呢,眉眼狭长,带着点婴儿肥,不知为何有些眼熟。袁凌以为是原主人的记忆,只略过不提。婴儿肥却一点也不好奇自己新娘的样子,只又嘱咐她不要同母亲说起今晚的情状,就匆匆离了新房,也不知是随便找了哪间屋子凑合。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敲门。袁凌披了喜服去开门,才想起自己只得了这么一套衣裳,也不知今天穿什么。进来的人一身湿漉漉的冷气,他抱着一套衣服给了袁凌,却不正眼瞧她,只说让她赶紧换了衣服一同去与母亲敬茶,好赶早吃了早饭,争取今天出发,就又躲到门外去了。
      袁凌看了衣物,好生奇怪起来。喜服挑了两件套的古早款式,怎么日常穿的衣服也这么多绳绳扣扣,她对这些真是毫无办法。好不容易摸清了绳结盘扣的位置,想着今天是第一次正式见长辈,袁凌真花了心思想系得平整些,不免多花了些时候。她开门时,婴儿肥怕是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正在门口拉磨呢,见她突然出来,才收住了脚步轻咳一声,似乎也是为自己的沉不住气有点不好意思。袁凌有点想笑,只装作没看见,又刻意放轻声音问他。“什么?”婴儿肥似乎是没听清,凑近了一点问她。“咱们去见母亲吧,我不认得路”,袁凌把声音含在嗓子眼里,生怕滚出去叫人听出来不是正经江南方言。好在婴儿肥并不在意,只让她跟在自己后面。
      曲曲折折过了两道门,才终于进了堂屋。那屋里也没有灯,冷清清黑沉沉的,烧了炭火挂了红绸也冲不散那股子萧瑟沉闷。堂上只坐了个妇人,圆脸细眉眼,倒是和婴儿肥很有几分神似。她穿着鲜亮的小袄,上窄下宽,瞧着像是旗装。薄薄一层头发在脑后绾了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来,看不出来年纪。笑微微的,只是眼角露出一点皱纹,看起来倒是和善。婴儿肥隐晦地看了袁凌一眼,提醒她敬茶。这敬茶的活计,袁凌是不会的,只有样学样地和婴儿肥一起倒了茶,跪在地上举过头顶。那妇人接了茶,呷了一口,便叫他们起来。又拉了袁凌的手,笑眯眯地说些体贴话儿。袁凌不知这妇人与原主人的关系如何,也不抬头,也不说话,只装作害羞的样子诺诺应是。
      婴儿肥催起来,担忧母亲早饭吃晚了肠胃不适,又担心这么耽搁下去今天不能成行。妇人又笑,嗔怪道“迅哥儿,看把你急的。刚从日本回来,就又要回北京,娘知道你是嫌这老房子破旧,可这怎么也是你的家。”原来他叫迅哥儿,袁凌心想。“当然不是,我只是在北京谋了差,不能平白耽误了时间。”迅哥儿似乎是很不耐烦,又为了不横生枝节生生忍住。妇人脸上的笑意淡下去,招呼袁凌吃饭。
      三个人默默吃了一顿压抑的早饭,迅哥儿就张罗着收拾起行李来。袁凌不认得路,又不敢张口,只呆呆坐着。偏偏迅哥儿避她如蛇蝎,连共处一室也是不愿意的,就支使人带她回去收拾她要带走的东西。“朱安”,看着通行文件上的名字,袁凌终于知道了这姑娘叫什么。“绍兴人”,原来真的是在江南。袁凌认那繁体的文书还有些吃力,隐隐约约已经意识到这似乎不是自己熟悉的时间了。院子里来来去去的人有穿长袍有穿短打,那软软的语调像是在唱着小曲儿。袁凌只觉得这好像是一场大戏,只是戏中人却笑不出来。她心里从睁眼以来被刻意忽视的不安终于破土而出,袁凌坐在凳子上,只盼着到了北京,情况应该会有些好转吧。
      直到上了船,袁凌还是有些恍惚。从绍兴到北京的水路要走五天。她坐着慢腾腾的船,带着并不属于自己的几箱嫁妆,跟着不太待见自己的丈夫,就要去北京做那严太太了。冬日里甲板上冷极了,船客都缩在舱里取暖,聊着洋人的新鲜排场,和同洋人做生意的怪事。袁凌听了几句,一个人上了甲板看着灰蒙蒙的水天一色。江南冬日里的风也是湿漉漉的夹着水汽,软软的拂在面上,像一只冰凉的柔荑,寒气直透到骨头里去。
      “看现在这状况,口岸应该已经开了,北京估计也有很多外国人来做生意。说不定我可以干回老本行。现在既懂中文又懂英文的专业会计应该是缺的,等我摸清状况站稳脚跟,就跟这迅哥儿公告离婚,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是现在还要仰赖他把我带到北京了。”拿定了主意,袁凌终于露出点笑模样来,也有闲心猜猜现在是华朝还是旧华国。该是华朝吧,毕竟旧华国的时候提倡剪辫子,可这一路行来,除了这迅哥儿,大部分的男人还是留着长辫子的。袁凌又想到老严夫人严鲁氏提过迅哥儿是从日本回来的,应该是新式知识分子吧,难怪口口声声说什么包办婚姻。只是她也知道一位迅哥儿,还读过他的不少文章呢。那些文字像是软刃一样插进她心里,她少年时羡慕极了、崇拜极了。
      她想到这两个迅哥儿都是从日本回来的,又笑自己胡乱联系。她尊敬的迅哥儿,不该是这样一副毛毛躁躁婴儿肥的样子。“吃饭了。”迅哥儿背后灵似的冒出来,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就又扭头回船舱去了。袁凌默默跟上,打算吃饭的时候探探严鲁氏的口风,了解一些“自己”过去的情况。
      迅哥儿沉着脸坐在桌边,袁凌醒了两天了,就没见过他有一点笑模样。倒是严鲁氏看见袁凌进来,撑起一点笑意招呼她坐了,“我叫迅哥儿去叫你吃饭,可是这孩子,也不知道等等你”。迅哥儿哼了一声,显得更不耐烦了,“饿了自然会来吃的,还能饿到她不成。母亲骗我回来成亲我也成了,给您娶回来一位严太太。我只是负有赡养的义务罢了。” 严鲁氏真有些生气了,蹙起了细眉,“什么叫给我娶回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朱安是你正正经经的太太,不要觉得留了洋就能不守这些规矩了。你看朱安,原来活活泼泼爱说爱笑的姑娘,才过门就让你吓得话也不敢多说”。“反正我是不会接受包办婚姻的,到了北京,您就和您的严太太好好过日子吧!” “你!···”原本作壁上观的袁凌看他们真的要吵起来,忙细声细气地打圆场:”迅哥儿,母亲,咱们先吃饭吧,菜都要凉了“。天知道,她真的只会听不会说,这两天不敢说话也不过是怕露了馅。
      迅哥儿终究还是拂袖而去,留下袁凌和严鲁氏面面相觑。严鲁氏拿了筷子,“别管他了,咱们吃咱们的。”袁凌应了,夹了一筷子青菜豆腐,想了想,又跟严鲁氏套话,“母亲,我没事的。迅哥儿怕是觉得婚姻大事,就这么娶了一个不熟悉的人,心里不痛快呢。” 严鲁氏似乎是心里有事,只摆摆手,说,“你别怕,什么不熟悉,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 袁凌一听有戏,忙旁敲侧击问起来。严鲁氏讲严家和朱家交好,朱安小时候到严家玩过一次。后来严家的长辈出了事,当家的也去了,家道中落,两家关系淡了些,但婚约还在。好容易迅哥儿读书出来,家境好了些,朱家觉得迅哥儿也算青年才俊,就还是把朱安嫁了过来。说着握了袁凌的手,只说让袁凌放心,迅哥儿还是明事理的,不会亏待了她。袁凌听到这里,心里的大石才真正放下来。这母子俩对她其实都不熟悉,严鲁氏对她的了解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到了北京,更是袁凌说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这么说来,这母子俩可是帮了自己大忙。
      晚上,袁凌和迅哥儿得睡同一个隔间。迅哥儿到底是践行了自己“赡养”的义务,把床让给了袁凌,自己打了地铺。袁凌躺在硬板床上,裹了被子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里钻。看看地上隆起的一团小山丘,袁凌暗暗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从床尾的嫁妆箱子里抽出一条陪嫁的新被子。那被面绣着八宝纹,晒得煊呼呼的,摸着倒是很暖和。她把被子往那小山上一丢,就面朝着船板又裹了被子躺下了。
      迅哥儿只觉得身上一重,眼前一黑,慌忙坐起来。却是一床被子从天而降,蓬松松的,挨着哪儿哪儿就暖和起来。他看了一眼床上被子里露出来的一点后脑勺,抿了抿嘴,终究是舍不得那热乎劲儿。撑开被子躺下,才终于伸展手脚睡了。
      第二天一早,许是睡了“包办婚姻”的被子,那大男孩明显有些气短,说话也不再那么恶行恶状,甚至算得上温声细语地叫了袁凌去同母亲问安。一顿早饭相安无事,袁凌终于安心吃了点东西。白日里小隔间是不生火的,船客都围在大客舱里取暖。袁凌闲得无聊,问迅哥儿要了本杂记看。迅哥儿把书借她时很是惊讶,似乎“包办婚姻”合该不识字一般。袁凌心中有些惴惴,只说自己在家时跟着学了些书,那母子俩倒是不疑有他。经此一役,袁凌胆子越发大起来,他们母子俩说话也敢接腔了,被问起口音,也只推说小时候跟着奶妈学说话,那奶妈不是本地人。严鲁氏一阵唏嘘,倒是迅哥儿有点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可是无法求证不是吗,袁凌在心里暗暗比了个“耶”。
      离北京越近,袁凌越是雀跃起来。尽管现在的北京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一个,可是只要下了船,她有手有嘴,又会说英语,想找个事情糊口还是不难的。于是益发用功读起杂记来,想着在下船前学会这繁体字。可是她用惯了简体,这杂记又确实难读,她一直看得磕磕绊绊,少不得要向母子俩求教。严鲁氏是读了一点书的,可惜实在不多,那杂记上的字多半也是认不全的。袁凌只得向迅哥儿求助。迅哥儿见她来问字儿,露出些“果然如此”的神色来,虽然有些不耐烦,到底是一一答了,倒叫袁凌对他有了些改观。
      过了天津又是一段陆路。第六天的早上,终于是看见北京的影子了。袁凌竟然生出些近乡情怯来。进了城门,眼前的北京完全是另一副样子。既没有华国尊和电视塔,也没有五环线。马车晃晃悠悠,朝落脚的地方赶。“快到了。”迅哥儿突然提醒。袁凌拨开帘子,却觉得有些眼熟,正纳罕该不是要住进什么保护建筑里吧,马车就慢慢停下来了。袁凌下了车,看着眼前的园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这地方她来过,还是上大学的时候和朋友一起逛的,所以她到现在都记得这个地方,鱼讯故居。袁凌又想起来那个被自己否决的猜测,终于明白那一点眼熟从哪里来。她有一段时间狂热地崇拜鱼讯先生,读了很多资料,照片也是看了不少。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那样冷硬的笔,却是握在这样一个年轻男孩手里。

  • 作者有话要说:  笔者回来了,新工作比较饱和,会尽力保持之前的步调更新。对已更新章节比较粗糙的部分会逐步做一些修改,不影响主线剧情,可以不用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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