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人》西林分散剂

51、沙漠（1）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散在地平线，深蓝色的夜空里只剩下闪烁的明星。与山间树影丛丛的夜晚不同，沙漠里所有的沙丘与土地都统一地化作黑色的阴影，天上的星星反倒成了独一无二的主角。
　　夜风吹起衣袍发出猎猎声响。露西尔微微侧头，随手把长发束了起来，凝视着远方沙丘缓慢移动的阴影。她已经做了两次定位传送，可那人似乎处在无规律地改变位置当中，连续两次他们出来后面对的都是茫茫的沙漠，而入夜后，在空旷的沙漠里寻人也变得更为困难。
　　“我要说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吗？”
　　在她的身后是朝另一个方向眺望的圣骑士，星光下他模糊不清的身影静止在沙土之上，面朝着幽深的远方。
　　当然，凯尔温并不是在眺望远方。他有些眩晕，之前露西尔强行带他离开的那一次大概是用了比较特殊的传送手法，凯尔温脑子里的眩晕感没有任何减弱；现在又来了两次定位传送，如果不是他特殊的体质赐予了他优秀的平衡能力，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摔倒在地上。
　　“不管你告不告诉我，坏消息就在那里，我不听它也存在。”
　　“好吧……坏消息就是……我可能暂时找不到我标记上的那一位了。”
　　“……暂时？”
　　“对。我在想他是不是察觉到了我……但如果察觉到了我，也应当抹掉坐标。总之，我找不到他了。”
　　“既然你现在找不到他，我们不如先休息一会儿？”
　　露西尔看着圣骑士扶着额头，突然明白了过来。
　　“抱歉……我之前为了逃开格伦特用了一个一个比较直接的传送方法，可能后遗症比较厉害——你先坐下，我可以帮你。”
　　凯尔温被露西尔拉到了一个山丘的背风面，，风再大在这里也不会有吃一嘴沙子的危险。他感觉到露西尔微凉的手放在他的头顶上，生涩短促的咒语念出，紧接而来的是冰块似的温度穿透了他的脑子，并且很快带走了他的眩晕。
　　一时间空旷的沙漠里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感觉好点了吗？”过了半晌，露西尔低下头问道。
　　“头疼是解决了。不过我不想再感受这种治疗了。”
　　露西尔有些尴尬：“我刚开始试验各种传送法术的时候也经常头疼头晕，为了缓解后遗症我就发明了这个小法术，虽然用起来也不舒服但见效快，可以提高施法效率，所以我就没有改进过。”
　　“如果以后有时间，我把这个法术交给我的学生们，他们有几个擅长各种治疗法术，他们肯定研究出改进方法。”
　　缓解了头疼的凯尔温感觉思维顺畅了很多。他看了一眼露西尔：“按照你这么说，你的学生擅长的法术和你不一样？”
　　“当然，他们大部分都和我的专长不一样。”露西尔看了眼浮动在她手背上的坐标，那里没有显示任何变化，她干脆也坐了下来，伸手用无形的屏障挡住了逐渐猛烈起来的夜风。
　　“普通人对法术教学有很大的误解，像魔法学院那样每个法术的要领都一遍遍教过来是一种方法，但那只适合打基础，最后出来的人只会照搬不会应用。能够修改已有的法术，甚至发明新的法术，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法师。你去看那些从名师手下出来的学徒，他们从来都不是对自己老师已有法术体系的简单继承，反而会开拓出自己的新方向。”
　　“当然，像我这样完全不限制方向的也比就比较少了。”露西尔嘴角微微上翘，少有地显现出些许骄傲的神情。
　　凯尔温想起当初在北地来找他的那三个黑女巫学徒，其中甚至有一个光明法师。这大概就是她“开放”的印证。
　　“做你的学生应当很幸福。”
　　“不，我要求可严格了。北地又不像大陆，有从地方到王都的各级魔法学院，我都得从最基础的开始教他们……”露西尔笑着摇了摇头，她托着腮，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不过……我不会动不动要他们的命，这算不算是幸福了？”
　　凯尔温一愣，想着这里附近也没什么人，于是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猜测：“你的老师是那位死灵法师拉莫尔？”
　　之前在蓝草村里，露西尔从来都没掩饰她对这位鲜为人知的魔头十分了解，甚至能够破解他独创的法术；拉莫尔在六七十年前就已经死亡，那时候黑女巫的名号刚刚在大陆上传响，分析一下，很容易就能得出这个结论。不过凯尔温一直没问，不少法师对于自己师从何处都是不愿详谈的。
　　“对，就是他。”露西尔爽快地承认了，她戏谑地弯起眉毛，“有没有感到害怕？”
　　“拉莫尔已经死了。”凯尔温平静地回答着，又瞥了一眼露西尔，“你也并不可怕。”
　　露西尔笑出了声，挪了挪身子在平缓的坡面上找了个位置，干脆也坐了下来：“不过拉莫尔是真的可怕。有一段时间我做的是处理尸体的工作，每天都有不少尸体就是日常和我一起工作学习的同门。我很庆幸我没有成为那些尸体中的一分子。”
　　“一位死灵法师不会对自己的学生手下留情……你在他手下应当过得并不好吧？”
　　露西尔有一次笑出了声。
　　“过得不好？不，算不上……至少在拉莫尔的手下，我能够试着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很珍惜那段时光。当然，如果你要问我对我这位老师的态度，”露西尔顿了一顿， “他很厉害，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但也仅此而已——我很遗憾他不能死得更早一点。”
　　露西尔对她老师的情感似乎很复杂。凯尔温意识到，奇怪的情绪慢慢爬上他的心头，他一方面想知道更多露西尔的过去，但另一方面又不想听到露西尔和这位已故法师的故事。
　　在这种奇怪的心情之下，他试图换了话题：“……你还要继续找人吗？”
　　露西尔一愣，想了想：“我们的目的地之一是红宝石城邦对吧？我们可以先往那里走，如果那人的坐标出现了变动，我再看情况追过去不迟。”
　　“去红宝石城邦需要渡鸦的帮助，但夜晚的沙漠里没有渡鸦，至少要等到白天。而且能带路的渡鸦，只有猎人公会驯养过，沙漠里能不能找到，还得看运气。”
　　“你可以试试看联系你的半精灵妹妹？”
　　“首先，我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其次，我甚至连自己在什么地方的都不知道。现在联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凯尔温摊了摊手，“如果你不想再回去的话，我们目前就只能待在这儿了。”
　　“我还以为你随时都能找到米丽莎呢。”露西尔惊讶地说道。
　　凯尔温从这句问话里面读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仿佛是与他方才的那丝奇异情绪正好相对。他迅速地解释道：“在我接受神殿的任务之前，已经很久没见过米丽莎了。这几年都是在游历的过程中偶尔遇到她，所以其实并没有建立稳定的联系方式。”
　　“我看你们感情挺好的。”
　　“我们是一起被光辉骑士抚养长大的……比起自己家的兄弟姐妹，她更像是我的亲人。”
　　“你不是托瑞达家族的吗？”露西尔好奇地问道。
　　“没错。”凯尔温点了点头，陷入了回忆之中，“但我从小就被送到了骑士团里，每年只能回几次家，比起家族，骑士团更像我的家。”
　　“这也有些过于冷酷了——我是说，对一个年轻的后代这么做……他们仿佛直接流放了你。”
　　“这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我是家族里最小的孩子，当我出生时，我的大哥已经成为了国王议会的秘书官，我的二哥刚刚成年，他加入了至高神殿，获得了助理执事的资格。作为家中的幺子，我只能被送去了骑士团。大贵族往往会把家中较小的孩子送到骑士团换取一个忠于帝国的美名。因为骑士团的成员，都要在加入后宣誓唯一效忠对象是帝国，家族的影响力变得十分有限，除了名声好听没有其他实质的利益了。”凯尔温冷静地解释着，“骑士团里的主要成员都是小贵族的后裔，甚至是平民中的富商后代。因为骑士团相对平等的考核机制对于他们来说是唯一能够上升的渠道。”
　　“当时的团长，光辉骑士，也许是同情我，总是会特别关照我，亲自教导我。特别是我的母亲去世后，差不多就把我当成儿子一样对待。不过她经常需要外出进行任务，每到这个时候她就把她的女儿寄养在骑士团，也会委托我照顾一下，我们就经常混在一起。”
　　“只不过在艾莉娜去世以后我们就不怎么碰面了。米丽莎没有接受骑士的受封仪式，她选择离开骑士团，离开王都……不过当时没人知道她来到了南方。”
　　“你呢？你似乎也没有留在那里吧。”露西尔问道。
　　“我？”凯尔温一笑，眉眼间流露出些许无奈，“艾莉娜原本有意让我成为她的接班人，我的家族也很希望我能站在那个位置上；我也尝试承担了一段时间的职责，但是我最终还是离开了骑士团，接受了试炼……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光辉骑士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吧。”露西尔问道，“我只听过她的传说，但从没见过真人。大部分提起她的人都很喜欢她。”
　　“她其实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完美，”凯尔温思索着，笑了笑，“你很难把战场上的她和生活里的她完全联系起来，但是，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她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真正有信仰的人。如果德里弗特·银叶还在的话，他应当知道更多。但他们都已经……”
　　德里弗特，也就是艾莉娜的丈夫，米丽莎的父亲，一位并不出名的精灵乐手。在光辉骑士死后的一年里他似乎也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所以你才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什么？”
　　露西尔轻笑了一声，缓缓说道：“家族对你而言算不上家；曾经将你当做亲人的长辈死在了遥远的沙漠里。所以你才选择成为一名圣骑士，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大陆上四处漂泊？”
　　凯尔温沉默了。
　　“算是一部分原因吧。”
　　他没怎么向人提起过他为什么选择成为一名圣骑士。或者说，绝大部分人都不会问已经成为圣骑士了的那些人他们最初的原因是什么；他们是大陆的守护者，就像神明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他们本就应该存在，被赞颂，被崇拜，是所有真善美的象征，从时间之初到所有生灵都灭绝的末日。没有人知道一位圣骑士之所以选择成为圣骑士，不一定是那些伟大而光明的理想，可能是出自一个普通的愿望，平凡的私欲……甚至是纯粹的邪念。
　　“挺辛苦的。”露西尔轻声说着，“但也挺自由的，让人羡慕。”
　　“羡慕？”凯尔温怀疑地望向露西尔。
　　“你是自愿成为一名圣骑士的。”露西尔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我不是说你没有付出什么代价……但是，像这样能够自由选择的机会，对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来讲，都是极为奢侈的。”
　　凯尔温没有明白露西尔的意思，他刚想问，露西尔却站起了身，扯掉了屏障，夜风瞬间灌满了他们的衣袖。
　　“我可没办法在这里维持一整个晚上的屏障，我们最好找一块更平整的地方度过这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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