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辞言

26、大事纪·风雅(其十七)

　　王猛走在小巷里，被人头上套了个麻袋，一棍子打晕了。
　　嘶——好痛。
　　醒过来时他躺在干草褥上，周围破破烂烂，连门窗都是坏的。陌生的环境只能让他判断出自己在一个废弃的房子里，并且手脚都被绑住了。
　　不过，他透过坏了的窗子望向院落，能看见院中老树下，一个出尘少年在跟别人下棋，阳光透过老树洒在少年执着黑棋的手上。
　　修长的手指落在棋盘上，哒——
　　王猛的心也静不下来，揣测起少年的落子。
　　一局终了，方听见少年清冽的声音:“去把王先生请过来。”
　　原来少年才是主事之人么？
　　只见一女子持剑而入。
　　“委屈先生了。”
　　唰--
　　白光闪过，王猛手上的绳子应声而断。
　　王猛心中有了底，知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绑架自己的这一伙人言语间对自己甚为有礼，虽然不知对方有何求，终归自己对他们还是有价值的。
　　王猛虽然满心复杂，还是很识时务地进入院落。
　　这时他才发现，原本安静的院落里悄无声息地站着六七个持剑之人。他面不改色坐下，虽然是破旧麻衣，但是别有一番气度风骨。
　　“王先生你隐居终南山，再秦地也算是小有名气。先生是一聪明人，而我说话也不喜欢弯弯绕绕，所以我们就敞开来谈。你可是要出城去赴桓温的招贤宴？”
　　王猛听着贵胄公子一口洛阳音，又一身不菲道袍，似是方外之人。他自然不会对年龄偏小的人有所偏见，特别是被这种方式请过来之后。王猛知其所问只是个切口，便如实回答了。
　　“公子明鉴，在下乡野之人，当不得公子称敬。不过良禽择木而栖乃世间常理，不知在下选择可有不妥之处？”
　　“我若告诉你，桓元子久围不攻，没有破城欲望呢？”
　　什么！
　　王猛想了想晋军动向，顿时明白了。
　　桓温此人乃枭雄，如此时机兵临城下，低弱我强，他逡巡不破城，就是有自己的心思。此时乃收复河山的大好时机，任何一个将领都不会放过，听闻他隐有称帝之心，想必不愿扫清晋国阻碍，为他人做嫁衣。
　　投效他必入贼船，事败自己就遗臭万年，而且自己非世家出身，跟随他也不得高就。
　　这位公子对桓温也不见敌意，只是不愿自己赴宴么？
　　刹那间王猛想了很多，回答道:“桓将军有野心，但是晋国世家人才辈出，估计他不能如愿了。”
　　韬光见他弱化了自己的目的，笑问:“酒囊饭袋之人，何必言之。不是所有人服散和你一样神智清明，纨绔助性之药罢了，你身体已经在败坏，你没发现么？”
　　王猛默然，他知道当时自己太过年轻，为了跻身上层，沾染了这流行之物，之后宽袍旧衣，稀寒怕热，戒不掉了……
　　“想必你已经打消了投奔的念头，我也知道，如果你赴了宴也是会发现桓将军目的的，而我提前在这里，是想与你论一论这天下苍生。”
　　少年目光灼灼，斑驳陆离的光斑洒在身边，也难以掩盖她眉眼间的透亮。
　　王猛觉察到了那种气象，一个胸中满怀天地的恢弘。他身子更加直，面容更加肃，认真答道:“愿闻其详。”
　　韬光知道，出身平凡的大才者必然有扬名立万的抱负，为此他们会不惜一切手段，阴的阳的，明的暗的。最终不管做什么，结果都是更趋近于他们抱负本身。这种人想要折服，就要让他们看见未来的前景，哪怕这个前景现在还是虚妄。
　　“何以为人？人与动物有何区分？”
　　谢四端上了刚刚煮好的茶，退到了一边，王猛这才发现这位刚刚飒爽的女子也是有着那种世家独到的气韵。
　　他把注意力拉回，道:“譬如茶，动物以其为食物而吃之，然人思其用，行致其用。采摘后或萎凋，或晒青，之后或揉捻，或炒青，衍生不同制法，比如这茶我就是第一次见到。行而得其道，成为我们面前的这杯茶水。”
　　韬光拊掌道：“劳作思考，是以为人。人无卑贱，以强者尊。黄帝之前，食不饱腹，母系繁衍，女子为尊；黄帝之后，耕者劳种，男子多产，父系为尊。日新月异，当年生活必定不如当今便利，便利的原因就是人思考劳作之后生产得到了提高。”
　　“天下百姓苦困不只是当局者横征暴敛，而是他们采用低廉的方式促进农耕等生产。兴亡乱宁百姓皆苦，只有一心为百姓考虑的国家和不断进取的统治阶级可以打造一个安稳的环境让百姓富足，让人人吃饱饭，让学者有所施，让这天下大同。”
　　王猛心中一震，言：“曾经我博览群书，也曾有过凌云之志，想通过自己的一己之力结束战乱，让百姓生活安宁，不再颠沛流离。可是当我发现连活着都很困难的时候，我犹豫了，放弃了。我仅仅是想做一次政治投机，攫取最大的利益，让我身居高位，手握实权，被中用。可是世道不易，我也是挣扎前行。我本想南下投奔，奈何桓温欲反，投效必得骂名，南方世家林立，白衣埋没，终归还是效忠不得。我不想一事无成。”
　　“你怕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么？你愿不愿忍受一时间的千夫所指，然后世千秋绝响？”
　　王猛有些颤抖：“你想……”
　　“反了这天下。你，愿么？”
　　一场豪赌，你敢么？
　　王猛思索，问：“豪赌也是要看形式下注，公子有什么值得的？”
　　韬光露出了一个绝艳的笑容，仿佛胜券在握间颠倒众生。
　　“陈郡谢氏不肖子孙韬光，现秦国富豪赵掇，可供粮草万石兵戈数军，商贾诸国富甲一方，准备白手起家招兵买马，干涉朝政倾覆天下，你，敢效忠么？”
　　王猛的呼吸粗重起来。
　　到底，王猛没去赴宴，而是跟着韬光一步步接手她手中势力，酒楼店铺赌场青楼，慢慢在长安建立自己的情报线。彼时，他这才发现自己上了贼船，韬光公子乃女子之身，生意的确遍布天下，可是每到一处都特别喜爱建私塾，修村路，普及那些充满便利的农耕技术，哪怕挣得富甲天下，花出去的钱也如流水。
　　韬光对他说过，生产的提高能无形解决许多现有的矛盾。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能够有合适的技术和机关去充分发挥他们的能力，那么这些生产会推动着民族融合，技术跃进，国家变为统一。而且她透露着平等法治的思维，想要启民智，促平等……
　　这些冒天下大不韪的思想和措施实在是太恐怖了，还好这些积累阶段的措施隐藏够深，要么套用了老庄思想，要么借用了孔子语录，没有血淋淋撕下面纱彰显出本质的离经叛道，让天下人喊打喊杀。
　　接触越久，战战兢兢思考什么时候能跳槽的王猛发现自己越陷越深，根本洗不干净，外加韬光守卫死士的武力威胁，王猛认命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自家主公调理了一下自己身体，没有了不服散欲炸裂服散欲裸奔的威胁。
　　这大半年里，桓温因为逡巡犹豫，加上粮草困乏被秦军坚壁清野，最终错失良机，不得已班师回朝。
　　事情告一段落，没有了兵临城下的威胁，生活恢复了正常。
　　韬光有了闲情偷偷关注蓬莱进展，时不时偷偷溜出去观察蓬莱进度。当然蓬莱众派也对当时提供消息的人产生了怀疑，按样貌图四下搜寻韬光。韬光险而又险地避开他们查探，不过也知道，蓬莱迟早要派人去联系那些俗世世家子弟，按图索骥自己身份一定会被扒出来。
　　按照当年的约定，韬光已非天姥之人，他们不能对叔父喊打喊杀，因为有宗门庇护，而自己要是被抓住了，八成会暴露自己所有的秘密，自己散修的马甲要换了。
　　不过换之前还是要挣扎一下的。
　　叔父收到了韬光写的求助信后，在家族统一编好了借口，找了个支系宗室替代韬光，防止被外人看穿。
　　另一边，王家里的公子王凝之刚刚突破，练气中阶，天师一脉大喜，这小子极为虔诚，用心专一，耐得住寂寞，修行没多长时间已经小有成效。蓬莱还在山野仙市间寻找散修，还没有想到去自己世俗道脉发动力量，给韬光拖延了很久的时间。
　　不知不觉间，陈良成了叱咤长安响当当的人物，一方面干涉朝政，隐晦地扶持看好的皇子争夺王位，另一方面，将自己的人安插在朝中要职，给自方计划做铺垫，顺势将王猛引入贵族圈子，假装成奇货推荐给皇子们。
　　王猛顺势结交了苻坚，引为至交，亦君亦友。
　　王猛极为看好苻坚，但是，想起自己年少时雄心壮志，亦是不愿被岁月磋磨初心，他坚定地站在了韬光身边。
　　那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宏愿，有人去做，有势力能做，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