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称美》花面

1、一天

　　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
　　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坑。
　　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
　　在我之前，创造出的别无旁物，只有万物不朽之物。
　　而我也同样是万古不朽，与世长存。
　　抛弃一切希望吧，你们这些由此进入的人。
　　——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三首

　　“你可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白色头发的少年蹲在床边，左耳上黑银色的蜘蛛耳钉反着光，晃得他头有点痛。
　　——你是谁？
　　他想说话，却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用空洞的电子眼注视少年，努力表达自己想要提出的疑问。
　　少年相当熟练地从桌子上拿下一个有些青涩的苹果，一边吃一边说，“你的左脑损坏很严重，我只能帮你连上大脑和核心的能源，换句话说，你的语言中枢可能不能再运作了。”
　　——多谢了。
　　他如是想到。
　　少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我干嘛和你说这个啊，你的逻辑中枢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喂喂，你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吗？”
　　——能不能不要用一种看弱智的眼神看我？我可是……我可……是……什么？
　　少年支着脑袋，琥珀色的眸子看向厚重的霉绿色窗帘：“你可是从天空城掉下来的诶，我还指望着你能给我讲讲天空城的事情呢。”
　　——啊，已经到地上了吗？
　　少年打了个哈欠，毫不在意当事人就在旁边，懒洋洋地对他发表评价：“天空城的人都这么厉害吗？技术高也就算了，脑域开发程度也这么可怕，怪不得要把身体换成机械，要是普通人的身体，估计也承受不了这种大脑吧。”
　　——真有眼光。
　　少年揉了揉眼睛，“我先睡了。之前为了把你弄醒，我可是熬了两天夜，如果有人来的话，记得叫醒我——不过应该不会有人来吧。”
　　少年说着，将毛毯从他所躺着的床上取下，裹在身上，就这么躺倒在地面。“反正你的冷热感知系统估计也没什么用，我会把床让给你已经是对病号最大的尊重了”少年的眼睛都闭上了，还不忘为自己辩驳。
　　——真是个孩子。
　　这是他对三昆最初的评价。

　　三昆睡得并不安稳，他做梦了。
　　在地下城，做梦可不是一件好事。对于这些常年活在末世阴影下的人来说，梦，是恐惧的延续和泛化。
　　三昆的梦倒是没什么新意，还是从多年前起就不断重复的场景。
　　哭泣的妇人，残疾的女孩，以及一个怒目的中年人。他们的嘴开开合合，但三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三昆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翻来覆去不过是那一句话——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很多。
　　贫穷，疾病，悲伤，暴力……
　　你们也看得到，为什么要问我？
　　然而他没有这么说。
　　梦中的他伸出手指，指向天空城，用稚嫩的声音回答道：“我看到那里从天空落下，我们之下的黑暗伴随着巨响升起。”

　　梦的结尾是一片黑暗，那是三昆难得安眠的时刻。
　　好不容易将意识从一片泥泞中拔出来，三昆立刻对上了一双大得出奇的电子眼。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不小心往家里捡了个人。
　　“我今天上午要出去一趟，你有什么需要我带的吗？”三昆一边把被子放到床上，一边问到，好像对方真的能回答似的。
　　“……”床上的人头顶着过大的眼睛，面无表情，仿佛一条死不瞑目的草鱼。
　　三昆丝毫不受影响，露出了他惯用的笑：“什么都不用带吗？真是客气，那我出门了哟。”
　　“……”
　　三昆熟练地锁好门，轻快地吹了声口哨，左耳的蜘蛛耳钉颤了一下，沿着三昆的身体慢慢爬到了地上，八条腿慢慢展开，机械身躯重组，随着几声金属碰撞的轻响，一只体长两米的机械蛛已经蓄势待发。
　　“早安，Samansa，”三昆翻身坐上了机械蛛，“我们今天不去垃圾场了，先去中心看看有没有新的悬赏吧。”

　　三昆没有职业。
　　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的。
　　在地下城，拥有职位的人所占比例不过七分之一，越往地底，就职人数越少。大多数人和三昆一样，在各区的中央注册了个假模假样的赏金猎人，每天四处游猎，偶尔去垃圾场碰碰运气，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生活。
　　三昆自认运气不佳，他出生于地下城第八层，向上是暗红色的悬崖峭壁，向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环境恶劣，资源匮乏，除了像蟑螂老鼠一样带着疾病过度繁衍的本地人之外，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那些通缉犯也不是傻子，逃出来是为了接着活下去，而不是到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忍受生不如死的煎熬。总的来说，在第八层，能碰到通缉犯的概率，堪比旧时代彩票中奖。
　　不过也有好的一面，对于通缉犯来说，逃入第八层是无奈之举。因而那些到达第八层的犯人，大多身受重伤，即使是三昆这样半大的孩子，偶尔也可以独自取得悬赏。再者，除了那些一被抓到就被处死的犯人，他者都要被押到第九层服役。各层运输机器人都傻得可以，只要稍稍用些小计谋，就可以半路放走犯人，再在悬赏令发出之后立刻把麻醉剂药效还没有过去的犯人上交给悬赏中心。
　　嘛，换个方向看，果然还是不错的。
　　三昆颇为满意地想。
　　然而三昆的运气之神有它自己的想法。
　　悬赏中心又瘫痪了。
　　这实在是很正常的事，系统中心位于天空城，那里本就遥远，更何况地下城第七层和第八层之间有一段以琅为主体的悬崖峭壁，恍若一个上好的天然屏蔽器。如果说其他地方的与天空城的通信就像是天空城最新的通讯设备——音卡的话，那么第八层与天空城的联系就像是远古时期，初通交流技术的两个人猿站在山的两头喊话——不清不楚，还附赠延迟效果。
　　“果然，今天就应该好好休息。”三昆摸了摸Samansa发着红光的感受器，低声自言自语到，语气中竟还带了一丝顿悟的欣喜。
　　三昆并不急着接悬赏，或者说，暂时不缺。几天前他在垃圾场捡到那个从天空城掉下的家伙的时候，他顺手把那家伙的一部分身体给卖了。
　　说到底，大部分的钱还是被用来给那个家伙换一个核心能源，至于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三昆将那些默认为一个行侠仗义的骑士应得的报酬了。
　　想到那个家伙，三昆眼前又浮现出那副满嘴的话说不出口的死鱼脸，莫名有些心虚，“我们回家吧，唔，应该可以尝试着给那个家伙重整一下语言中枢吧……”
　　Samansa乖巧地向贫民窟中去。

　　他现在很混乱。
　　坠落之后，他似乎丢失了一部分记忆。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坠落得太深了的缘故，否则左脑应该可以正常运作才对……
　　在尝试一晚上回忆无果之后，他放弃了这个毫无用处的努力方向，转而开始打量起所处的环境。
　　房间不大，放了一张单人床，一架简易工作台后就几乎没有剩余空间了。床上的枕头和被褥不知多久没有换过了，不时有几只黑红色的虫子爬过，不知什么动物的黑色毛发从被子的破口中露出来，看上去有点恶心——他居然会产生“恶心”这种感觉了。房间右侧是垂地的霉绿色窗帘，上面还绣着颇为精细的花团，实在是称得上这个房间里最有品味的家具了。窗帘前就是工作台了，此时他的颈部正连接着从工作台上一个方块延伸出的管子，那个方块是他新的核心。桌上还摆着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工具，和他从未见过的材料。
　　天空城和地下城简直就像两个世界一样。
　　他感慨到。
　　天啊，他居然学会“感慨”了，真是神奇。
　　人类的大脑原来这么强大的吗？
　　真是不可思议。
　　他默默总结到。
　　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呢？
　　他忽然又想到。
　　他想要努力理清一个头绪，却发现自己一片混乱，只有那些他未曾感受过的情绪，在他内心不断徘徊。

　　三昆回到家的时候，人头和早上出门时一般无二。
　　三昆不知道自己捡回来的家伙已经经历了整整一个早上的头脑风暴，只是默默地把头从床上抱起，打开他的机械头颅，开始研究那家伙的左脑。
　　他的大脑很奇怪，明明大部分都是精密的器械，却有一个与普通人的组成、结构、形态一般无二的右脑。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要把人类情绪强行添加给一个机器人一样。
　　“天空城的人真是有够乱来的。”他嘀咕道。
　　意料之中的，过于精密的中枢让三昆束手无策，那些他从未见过的金属在工作灯下自豪地闪着光。
　　乌银一般——
　　倒是和Samansa有点像，三昆摸了摸已经回到左耳的坐骑，“真没想到，我居然骑着可能和天空城的人一样的家伙。”
　　没有人回答他。
　　三昆已经习惯了这种无人回答的安静，他再次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研究起那个奇怪的头颅。

---

作者有话要说：　　地下城使用了但丁《神曲》中地狱的结构，有兴趣的妹子可以自行了解一下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