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秘书》鹿死星辰

61、第 61 章

　　半个多月后，胥子湖畔。
　　大香樟换好一身的新绿似乎又肥壮了一圈，几株粉色月季嫁迁在树边已经成活，花树间枝蔓缠绕，茁壮舒展，每一次抖擞都惊动了在枝桠间筑巢的雀。
　　栈道旁的水域里，浅浅浮游的鱼尾把接天的碧绿野荷甩得摇头晃脑。鹭鸟低低地倾斜划过风中，偶尔停在白色游艇细细的栏杆上闲庭信步。
　　阳光在毛茸茸的草坪上洒下丝丝缕缕的金色光晕，酒店里依旧到处是酒酣耳热。客人们有时面对面拥抱亲吻却最终道一声再见，有时背对背整理行装却步入了同一个房间。

　　林林总总都是世俗的烟火声息，也是琐碎的闲暇度日，属于暮春初夏交汇时的安逸。
　　禾禧依然在湖边慢腾腾地挪着日子，不过这几天，酒店几乎成了青少年俱乐部。

　　早前池程与Johnson谈好的与融州自闭症儿童互助活动已经拉开序幕，Johnson从美国带来30多位健康活泼的志愿者孩子住在禾禧，每天都穿着花花绿绿的活动T恤挤在咖啡厅缠着高瀛做蛋糕吃。
　　而会议室楼层里，江唤黎签下的一家民营教育培训机构正在禾禧的会议厅举办高考考前辅导班，黯然阴郁的考生们每天背着书包步履沉沉地走在禾禧走廊厚实的地毯上。小小少年，烦恼折腾成了蹉跎，通通写在了脸上，台上的喋喋不休却说不清道不明任何一个人的迷幻未来。

　　韩述大概是这半个月来最清闲的人，他两个礼拜完成了一个季度的销售指标还没耽误吃喝玩乐，带着整个小组扬言用一个季度完成全年的销售任务，整个儿一把酒店当成家的模范典型。江唤黎看着他恨得牙痒痒却拿他没辙，人家业绩为王，不爽起来把整个禾禧都能买下来，江总监眼不见心不烦，离他远远的。
　　韩述上午溜号回俱乐部处理了些工作，中午回禾禧后跑到后厨祸祸了黄泰岳半天，哄得他老人家恨不得给韩述烧一整桌满汉全席，临走还从毛元城的蒸笼上顺走一块玫瑰小园松糕。
　　待他晃荡到咖啡厅时终于被高瀛叫住：“别瞎晃了，没事儿陪我去楼上摆甜点桌。”
　　韩述问：“会议室高考辅导那家？”
　　“恩，我去推餐车过来。”

　　俩人推着整车的甜点到会议区，把草莓雪烧、奶酪包、甜甜圈、焦糖布丁、奶茶铺满了甜点桌，高瀛对着订单逐项核对。韩述帮完高瀛嫌他累着自己了，松松垮垮伸了个懒腰，躲进楼梯间找了一处贴着“禁止吸烟”标识的风水宝地抽起烟来。
　　没多会儿，参加辅导班的考生们就捱到了课间休息，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走廊里开始溢出熙熙攘攘的人群声。

　　楼梯间被推开，几个高中男生扎堆互相点起了烟。
　　“哎，我妈让我参加这么贵的辅导班就是浪费钱，2个星期就要3万，扯淡么，把钱给我多好。”
　　“可不是，不然怎么能在这么高级的酒店办辅导班，都是自欺欺人坑我们钱呢。诶哥们儿，听说你复读的，去年考几分？”
　　“我二本线差3分，去年数学太他妈难了，真想杀了出题那狗日的。”

　　韩述站在窗边继续闷头抽烟，听到他们的对话时而勾起嘴角笑笑。
　　忽然，一个同学瞄了一眼楼道，压低嗓子道：“你们听说了吗，这家培训学校的老师在跟我们家长对接，只要参加他们的内部考试，可以帮我们申请美国的学校，说是通过率100%。”
　　“听说了，说是内部考试，其实就是给钱就行。”
　　韩述抽烟的手倏然停住，转头看向这些学生。
　　韩述虽说长得不是特别帅，但是非常有型男气质，辨识度挺高，几个玩游戏的同学眼尖一下就认出了他。

　　“你你你，艾玛，你是不是cos的韩总？”刚刚抱怨“出题狗日的”那名男生丢掉了烟头激动地凑到韩述面前。
　　韩述眼角一抬，冲他笑笑：“你好。”
　　几个孩子凑到他面前兴奋地东拉西扯一通，激动地掏出手机要跟韩述杀一盘，韩述被缠得招架不住，抬手让他们稍安勿躁：“宝贝儿们，听我说，乖乖回答我几个问题，改明儿哥哥请你们去cos玩好吗？”
　　“啊啊啊！！！”
　　“太好了太好了！”
　　韩述心里暗笑这些小傻子就这点追求，嘴上一本正经道：“你们这个培训学校，负责人叫什么名字？刚刚说的申请美国学校是怎么回事？”
　　男孩们争先恐后地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了个大概，唯独叫不出那负责人的名字。
　　恢复上课后，韩述留了个心眼，在会议室后门处守了两个小时，终于见到了来酒店办事的培训机构负责人。
　　韩述望着那张脸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竟然算是多年前的老熟人了。

　　行政楼层，程锦年正和徐晚风在财务室与孟楠一起商量所得税筹划的问题，韩述匆忙把程锦年拽了出去。
　　程锦年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问：“出什么事了？”
　　韩述郑重其事道：“听我说程秘书，我下午在会议室见到那个培训机构的负责人，还听到一些学生们提供的消息，这件事可能关系到酒店声誉，现在需要你拿主意。”
　　程锦年皱眉盯着他看：“你是说会议室高考培训那家？什么情况！”
　　韩述掏出手机拿出一张照片：“这家培训机构的负责人叫谢树林，我在几年前跟他打过交道，认识的原因，是他涉嫌非法设立保险机构并开展有组织的保险诈骗活动，被他诈骗的资金在千万以上，后来他把责任推给了同伙金蝉脱壳，在融州消失了很多年，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人就是个职业骗棍！”
　　“你说什么！”程锦年拿过手机仔细打量照片中的人，垂眸蹙眉道：“这家培训机构是江总谈来的，以他的经验，不可能对这人一无所知。”
　　韩述继续道：“我问过几个学生了，据说这家机构在和他们的家长对接，一个孩子50万，可以帮助他们买到国外的大学入学门槛，连sat都不用考，你觉得这可能吗？”韩述转头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道：“这个培训机构里的孩子都来自中产家庭，不是十分有钱有势，但也拿得出一些小钱，而且都是成绩不尽如人意的孩子，谢树林很可能就是利用他们国内考不上理想的学校，充当了一个近水楼台的中介，如果他是个普通的代理，中介收费高一点也就罢了，但是，我听了几个他们提供的美国学校的名字，非常不靠谱，虽说美国大学非常多我不可能每一所都听过，但是……”
　　程锦年：“你的意思是，这些学校也有问题？”
　　“没错！”

　　翌日，程锦年找来张娇娇换下制服在培训班的会议室里截住几位学生家长闲聊起来。
　　这个年纪的阿姨们，家里不是有个糟心的老公就是有个糟心的孩子，没一会儿就拉上了家常，在建立起“糟心主妇阵线联盟”后，张娇娇顺利把培训中心提供的美国学校清单要了过来。
　　程锦年挺拔的身影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他面色沉静却紧锁眉头，桌上是那张印着清单的打印纸。
　　手机给池程的电话拨出去好几次，都是语音信箱，程锦年看了看时间，把手机放下。回去半个多月，池程一直追着池利国在洛杉矶和纽约两处往返飞，跟程锦年隔着十几个小时时差和一万多公里距离，经常聊了上句没下句，程锦年拿不准池程在总部那边是否遇上了棘手的事，一直没敢多骚扰他。

　　韩述敲门走了进来：“学校查得怎么样？”
　　程锦年转头：“已经让美国的同事帮忙查过了，大部分都不是正规的好大学，有一些是社区大学，还有一些甚至就是在当地的写字楼里租了几层挂一个教育机构的牌子，估计就是和谢树林合伙骗钱的。”
　　“不仅这样，这次培训的那些老师我也去查了，有部分还没有正规教育资质，甚至还是在读大学生。”
　　如此看来，这家大名鼎鼎的教育培训机构正如韩述所猜测的一样，都是用钱和谎言堆出来的骗局，而禾禧很不凑巧的成了一块精美奢华的遮羞布，这“不凑巧”当然少不了托江总监的福。
　　待退潮后，别说遮羞布遮不住，大概谁都得被法律和人言冲得底裤都不剩。

　　韩述问：“那现在怎么办？”
　　程锦年收起手机：“这些骗局不多时就会被拆穿，到时候谢树林倒是卷了钱跑没了影，但禾禧往哪儿跑？有关部门和记者追究起来，不管是明查还是暗访，都会找到禾禧来，到时候我们就算能澄清只是提供了培训场所，和他们没有连带关系，估计也会被泼脏水，我们酒店可不随便给这种丑闻背锅。”
　　程秘书起身走出办公室，忽而转头对韩述说：“这件事我来做，谁也别插手。等我办完以后再通知姜总回来处理。”
　　韩述急了：“这家是江唤黎招来的，你动他的蛋糕，他肯定要找你麻烦！”
　　程锦年笑笑：“都是禾禧的人，究竟是为了谁的利益，大家心里都清楚。”说完便大步扬长而去。

　　程锦年处理这件事十足的雷厉风行，当天下午便借口会议室设备故障，停止出租给那家培训机构，谢树林气急败坏找上门同江唤黎理论并嚷嚷着要求巨额赔偿金，他那句“不搞定这件事你那些回扣想都别想”也同时飘向了行政楼层的每一间办公室。
　　以谢树林的流氓痞气，没在办公室把江唤黎打了已经算客气的了。江总监气得满脸通红冲出走廊，在总经理室堵住了程秘书。

　　“程锦年，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我辛辛苦苦谈来的生意你凭什么大手一挥说翻脸就翻脸！”
　　程锦年面不改色，伸手让江唤黎坐下谈，对方不理，程秘书淡淡道：“我没有报警处理，已经很给面子了，江总，你以为刚刚谢树林那句关于‘回扣’的话如果他不说就没人知道了吗？说是回扣也是好听的话了，换两个字，恐怕江总今天就没有时间在这里跟我吵了。池总那里关于你的检举材料多到数不清，都给你压下来了，希望江总还是要自重。”

　　话音刚落，门口地毯上便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韩述、徐晚风和行政层的员工听闻江唤黎在办公室大吵大嚷，都陆陆续续赶到了总经理办公室门口，莫荔荔和唐笑闻讯一起从大堂上了楼，边拨开人群边给姜琮打电话。

　　江唤黎听了程锦年的话面色一阵红白交替，甚是精彩，他指着程锦年的鼻子气急败坏道：“程锦年，喊你一声程秘书是给了你十足的面子，你以为你现在在禾禧一手遮天耀武扬威靠的是什么大家心里不清楚吗？小秘书爬上了总裁的床，春风得意马蹄疾了啊，程、秘、书！论不要脸，我看我离你还差得太远！怎么样，活儿好伺候得池程够舒服吧？什么时候你也来伺候伺候我，大家都是男人，不该顾此失彼啊，程秘书你能者多劳……”
　　韩述刚想冲出来拦住江疯狗的嘴，忽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程锦年抬手就给了江唤黎狠狠一拳，怒吼道：“嘴巴放干净点！”

　　程秘书本想忍下所有污言秽语低调处理，不想为了自己的事先动手，可惜他刚刚在一张脏嘴里听到了自己珍爱的名字。
　　江唤黎倒是反应也快，眼角瞥见一阵银光，反手就扣住了程锦年的右手，将他的手腕擒住后亮相给门口的众人看。
　　“你们看看！这块限量表就算在拍卖会也不是什么人说买就买的，程锦年，带着卖肉换来的天价表来打我，是不是心理和生理都能让你有快感？嗯？”
　　程锦年紧咬着牙拼命要松开他手掌的禁锢，却被死死拿捏住，程锦年转头抬起另一手又给了他一拳，俩人便扭打在了一起。

　　韩述见状握紧拳头便冲了进去两头拉架，徐晚风正要上前，却被唐笑一把拦住冲他摇了摇头：“别去火上浇油，小心被误伤。”
　　徐晚风挣开他：“放开我！”说完便冲进办公室和韩述一起拦在了两人中间。

　　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里，薛如雪忽然不知从哪跑来尖叫了一声：“江唤黎放屁吧你！”边喊边举着保温杯要冲进去打人，被莫荔荔一把抱住了肩膀，她冲两头的人喊道：“你们都冷静点！”

　　门里门外就像被水泼了的滚油，炸得火星四溅。就在场面一度混乱到无法收拾之时，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堵在门口的众人身后传来：“都住手！”
　　众人闻言像被点了穴般倏然安静下来，齐刷刷让开一条通道。

　　只见走廊里一个身穿笔挺的名牌风衣、长相清秀的男人双手插着口袋从通道中走来，他细致如画的眉眼冷静而疏离，睨向这些看热闹的员工时，像是冷眼看着一群单细胞真菌在兴高采烈地发酵。
　　他揉着鼻子嫌弃周遭人群的气味，慢悠悠说了一句：“你们池总知不知道贵酒店养了那么多偷懒八卦的闲人？”

　　话音刚落，莫荔荔立马反应了过来，冲门口大手一挥，严词厉色道：“都给我散了！谁还在这里停留都按旷工处理！明天开始我听到谁传播莫须有的流言蜚语，都自己准备好辞职信！”
　　众人嗫嚅着嘀咕着，一步三回头地如退潮般散了去。

　　徐晚风转头见到那个男人，回忆片刻后忽然瞪大了眼睛，这人似乎在多年前美国的某次宴会上见过一面。
　　那人对上徐晚风的眼神，勾起嘴角轻轻一笑，道：“替我向霍总问好。”说完便走进去将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二话不说便朝江唤黎肩头就是一推。
　　这一推看上去轻轻柔柔的，谁知力气大得惊人，愣是把江唤黎推得朝后倒去，大腿根还撞在了桌角上，他“嘶嘶”地叫唤着按住腿就是一通猛揉。

　　程锦年其实在看到这人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间就皱紧了眉头，这会儿他已经走到了面前，替程锦年理了理衣领，而程锦年却低头回避着他的眼神，身体后倾躲开他的手说了声：“谢谢。”
　　韩述和唐笑把江唤黎拉出了办公室，人仰马翻几近失控的办公室里几乎一瞬间静得就只剩下了两个人的呼吸声。

　　这人慢慢踱步到池程的转椅旁靠坐在桌边，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薄薄的金晕穿过玻璃照射在他们身上，一丝一缕都像是扼住呼吸的致命暗器。
　　那人回过头望着程锦年，眼神清清淡淡却含满未尽的深意，如穿山越海后的褪尽沧桑。
　　他半张脸笼罩在温柔的光线里，如多年前那般迷人，要醉了人的眼。

　　他淡淡说：“锦年，好久不见。”

　　程锦年望着他怔愣好久才吃力地开了口：
　　“好久不见，耀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