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玉玦》日月曌卿

8、【捌】虞向青

　　推开窗，一片草长莺飞绿意盎然，轻风拂来，发丝滑过我的脸颊。
　　又是一年春好处，转眼间已经是我离开昆仑的第七年。
　　“就知道你又躲在屋子里！”
　　人未到声先至，一个葱绿色的身影踏进了我的小院，娇声令道：“臭丫头，难得的好天气，还不快出来陪我玩玩？”
　　我迎了出去，定睛一看，面前站了一只俏生生的狐狸。即便是此刻化作了人形，依然能从她媚骨天成的面貌身段上瞧出来。
　　“缎红姐姐，您今天倒是兴致高。”我眯眼笑着，“昨日里才被舅舅训斥不可胡乱出门，你怎的今日就忘了。”
　　绿衣狐狸哼了一声，扭了扭身子靠在门边，似乎是毫不在意地说道：“舅父他自己天天撩汉子，还来管我上街，何况那些男人都是自己贴上来的，人家不过是戏耍了一下嘛~”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推了她一把，驳斥道：“真是个没规矩的瞎狐狸，你这么编排舅舅，我要去告状了！”
　　“哎呀青青~”缎红顺势贴到了我肩膀上，撒娇着说：“知道知道啦！不出府去还不行？你就陪姐姐荡秋千好不好？”
　　我瞧着她哀怨的样子，只好依着她去前院大树下的秋千处玩耍。
　　来投奔舅舅还是两年前的事。那时我刚从王家离开，独自在街上游荡，无法就这样回王煜城身边，也不想回昆仑让娘家人看了笑话。几天之后，我竟然又辨识到了舅舅的气息，毕竟是强大的狐王，很难不让其他妖怪注意到。一一排查后，我确定了舅舅的气息就是来自正在巡街的冯亦身上。这不，让我堵到了藏在冯府的舅舅和姐姐。
　　往事何堪回首，如今我们三条狐狸就这样安静地生活在冯大人的庇护之下，也守着事关冯家生死的秘密。偶尔我们还会偷偷出门，享受一下凡间人类的烟火气。
　　这时一个丫鬟跑过来打断了我们的嬉闹。
　　“二位姑娘，门外有几人说是听到了姑娘们的调笑声，想入府来见一面。”
　　“哦？”缎红细长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似乎是很有兴趣的模样。“有何不可？请进来吧。”
　　我却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急忙想着躲走，却被姐姐一把拉住。
　　“诶，你见自家汉子还害什么羞？”
　　拉扯之间，那人已经进到前院了。
　　“向青！”
　　他唤了一声，我僵在原地。
　　明知道身后人是谁，我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身来，强装从容地笑着说道：“两年不见，你竟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
　　王煜城确实是瘦了太多，他两颊凹陷，颧骨明显，握着马鞭的手更是指节分明。这样一瘦下来，显得他的眼睛比以前更大，现下目不转睛的盯着我，好像是要将我生吃了一般。
　　我有些尴尬的想退到姐姐身边，没成想转头一看，那狐狸早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讪笑着想搭个话打破沉默，不成想王煜城丢下马鞭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一手抓住我的手，另一手一把把我揽在怀里。
　　他尽管瘦，但是力道却似乎比从前大了许多，我抬眼瞧着他已经不再光滑白嫩的面颊和有些粗糙的耳鬓，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彼此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不一会，我就感受到了肩膀传来的湿意，王煜城把脸埋在我的肩膀，整个人在抖动着大哭。
　　安静的，抽泣的，大哭。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任他发泄情绪，努力用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拍拍他的后背。
　　只是再相拥，我竟然已经没有了那种奇异的冲动。
　　“王少爷，你说可笑不可笑，千逃万逃，姻缘难逃。”
　　那天下午，没有撕心裂肺的哭诉，没有相互撕扯的怨怼，我们二人之间只剩下平静地对话，说着分别之后的境遇。他说，自我走后他找遍了整个京城，也曾想上衙门寻人，可是被公公压了下来，打那以后就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有过几面之缘钟家小姐钟情于他，竟然就这么任他拖着婚约。一拖便拖到了现在。
　　“她是……她是真的很好。”王煜城捂着眼睛，可坐在他身旁的我还是能看到从指缝里流出来的泪水。
　　我问他，是不甘心还是对我愧疚。
　　他答，都有。
　　只是时间越长，他自己便也有了动摇。那个女子，也是再用青春在等，
　　压力之下他选择频繁接下外派任务，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逃避选择，也试图在其他地方寻找我的下落。
　　他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后跪下来求我跟他回家。
　　“我是真的不能没有你。”
　　我望着他红肿的双眼，那里充满了疲惫、困惑、愧疚。
　　可是我明白，唯独没有爱。
　　他对我，终究是年少的暧昧和依赖，他自己一定也明白，在他恢复了魂魄之后，踏入了仕途之后，和不同的女子纠缠了之后，便已经失去了爱上我的能力。
　　他需要的是帮他解决问题的我，能停止他心中愧疚的我，而不是爱着他的虞向青。如果我与他回去，那么等待我的不过就是又一个轮回罢了。毕竟，在我告诉他我此生无法为人类生育的时候，他选择了沉默。
　　人只爱自己，我此刻信了。
　　我看的明白，却也不忍心伤害他。于是哄骗他说，我必须在冯府照顾姐姐，没办法跟他回家。让他先去娶了钟家小姐，回头我便以妾的身份随他回去。
　　他虽惊讶，却也同意了。
　　多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哪个男人又能拒绝？
　　我心中冷笑。
　　好不容易熬过十天，王家大婚之日，十里红妆，好不热闹。
　　钟太史和前公爹都是好面子之人，除了帝室之婚，王少爷与钟小姐的婚礼也算是京中拔尖奢华的。
　　祝福的话不断涌来，再没有人提起过，若干年前曾出现在王家做儿媳妇儿的虞向青。前途无量的青年进士与书香高门家的闺阁小姐，才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我与姐姐化作普通装扮，混在宾客中观礼。
　　王煜城华服加冠的样子，我也是头一次见到。他眼中笑得温柔，小心翼翼地牵着那段红绸。
　　“一拜天地！”
　　王煜城你可知，四年前，如果没有我私传元神，你如何能刚醒便文采斐然棋画皆长？
　　“二拜高堂！”
　　两年前，母亲为了让我脱离王家，故意让姐姐到凡间化作我的模样，打碎了那琉璃瓶，教我看透人情。
　　“夫妻对拜！”
　　而现在，如果你发现，你的新娘与我当年是同一个模样，会喜或忧？
　　在他们转身走向后院洞房的那一刻，缎红递过来一块手绢。
　　“瞧瞧你，明明是条漂亮的小狐狸，怎么这么没出息？”
　　我对她感激一笑，然后用力地将鼻涕擤在了她的手绢上。
　　“啧，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我彻底恢复了自由身。”我努力睁着模糊的眼，逼迫自己笑得没心没肺。
　　“姐姐，我突然有些想家，你帮我跟舅舅说一声，我回昆仑了。”我摘下左手的玉玦，塞到缎红手里。
　　“这个你代我留给王煜城吧！”
　　回昆仑的路上，我感到了七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
　　翠玉环缺，与君相诀。
　　我们的故事虽然已结束，但我的故事，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