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山海敬余生》姜一尾

5、第三章

　　小岛地处北回归线，正逢雨季，游客不多。与码头熙熙攘攘不同，西南面的海滩却是难得清净，几只长尾船泊在岸边，摇摇晃晃。
　　顾央央身负重任前来，打算当回船夫。
　　几个小时前，她找胖子徐想再要一份地图，胖子徐却有些为难，虽说他爸晚些时候要进山采药，可地图被锁进柜子里了，要找到钥匙拿出地图复印好，得费不少时间，可偏偏他爸又给安排了去海滩载客的任务，他也是分身乏术。
　　央央一听，这好办，你去偷地图，我来当这船夫。
　　渔村的姑娘打小在海里长大，长尾船就是交通工具。所以，央央开船的功夫也称得上娴熟。
　　在送走了一对江宁来的大学生情侣后，央央顿时心生羡慕，特别是那位小姐姐，当听说她想去江宁，便给她看了相机里的照片，红砖房、老弄堂、小洋楼还有一排排法国梧桐，每一张，都令央央魂牵梦萦。
　　原来，那个人生活的地方是……这样子的。
　　起因是方茵一时疏忽，忘了给抽屉上锁，才让央央看到了那封信。
　　信里只有短短几行字：阿因，你……近来可好？前日路过槟城，记起往昔种种，甚是挂念。
　　落款是顾展怀。
　　姓顾。
　　顾央央的顾。
　　一目了然。
　　信是从江宁寄来的，如果《查理的奇妙旅程》在省城比赛中胜出，就可以参加江宁的戏剧节。
　　想到信中的顾先生坐在台下为这出剧鼓掌的模样，央央美滋滋笑出了声。
　　隔壁的李大爷瓜子嗑得正香：“丫头，你该不是被那对小情侣感染了，也寻思着谈个对象吧？”
　　央央脸一红，急忙摆手：“我是先进团员五好青年，决不早恋。”
　　李大爷乐了：“党也没不准谈对象啊，我看辛起那小子就不错！”
　　央央手一挥：“是他的话，晚恋都免谈。”
　　李大爷摇头，老了，看不懂年轻人的心思。他将船绳麻利地套在岸桩上，对央央道：“丫头，我看今天也没人出海了，赶紧收摊吧。”
　　末了，又补了一句：“这天看起来不太妙啊。”
　　央央抬头，晴空万里，又放眼海面，风平浪静。
　　李大爷走后，央央也准备收摊，这时，远远走来一人。

　　“出海么？”
　　商熙的声音甘洌如清泉。
　　央央环顾四周，今晚礼园戏台有露天电影，船家们都收摊的早，诺大的海边竟只剩自己一艘船。
　　央央再次看了眼天空，确信地点点头。
　　“出。”

　　马达阵阵，荡起白色浪花。
　　长尾船朝落日驶去，商熙坐在船尾，海风将他的衬衣吹得鼓鼓作响。
　　央央只觉今日的商熙，有些不同。往常他虽也绷着脸，却是神采奕奕。然而，此刻他眼底，如果没有看错的话——
　　是悲伤，深刻而又无法言明的悲伤。
　　直到好几年后，顾央央才真正体会到商熙当日的感觉。
　　那是在黑暗山谷中独自向隅的挣扎，你的焦虑、孤独、恐惧，无人可诉，无人懂得。你不敢呼喊，也不敢沉沉睡去。你只能默默前行，一步一步，一点一滴。是的，天会亮起，你知道。
　　可天何时会亮起呢？
　　似乎是被低压情绪感染了，连落日都多了几分壮美。
　　难得好景致，也需要欣赏的心情。央央停船，决定缓和下气氛。
　　“喂。”
　　商熙回头，眼尾微微泛红。
　　央央心头一紧：“那个……既然是客人，我给你唱首船歌吧！”
　　商熙一时意外，愣住了。
　　央央清了清嗓子，也不等他反应，自顾自唱起来——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船儿呀随风荡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情郎呀我要和你见面，
　　诉说我心里对你的思念……”

　　央央的声音并不清亮，却软软糯糯，将词里的情意唱得婉转动人。
　　看着唱歌的姑娘，商熙嵌入掌心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眼底的雾霭，一滴一滴散去。

　　“当我还没来到你面前，
　　你千万要把我记在心间，
　　要等待着我呀，
　　要耐心等着我呀，
　　情郎～
　　我的心像那黎明的温暖太阳”

　　唱着唱着，央央忽然发觉这歌词似乎……太懂自己的心意？
　　她不敢再唱了。
　　落日照在她脸上暖暖发烫。
　　央央笨拙辩解：“我不是脸红，是……是晚霞，晚霞太耀眼罢了。”
　　良久，并未见船头传来回答。
　　央央抬头，却蓦地撞上一道笑容。
　　蔚蓝海水浸在商熙眼里，随波流动，海雾中，月牙露出轮廓，与另一头的夕阳，交相辉映。
　　商熙就坐在那里，轻轻笑起来。笑容将他的五官，衬得清风和煦。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立若芷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原来他笑起来，这般好看。

　　“咳咳，”许是头一回被这样盯着，商熙红了脸，低头轻咳了两声。
　　央央回过神，由衷赞叹：“你笑起来真好看，比这天边的月亮还要好看。”
　　“多谢顾小姐夸奖。”商熙嘴角笑意更浓。复又想起女孩为自己唱歌解忧的好意，遂将语气放得更柔：“你不必担心，我没有要一蹶不振的意思，只是今天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它不是在提醒我悲伤，而是为了让我看清方向，拿回……失去的一切。”
　　央央猜想，少年温和的话背后，一定有段难过的往事，她无意探究，每个人都有秘密，属于自己的秘密。
　　“咦，那边是什么？”
　　商熙指向远方，只见海面上有一座岛屿散发着金色光芒。
　　央央解释：“这是金色岛，每逢日落，它就会变成这样，所以由此得名，据说它被一名神秘的富翁买下了，是私人岛屿，我们都没上去过。”
　　商熙点头，静静看着海面。
　　船轻轻晃动了下，几只海鸥从头顶飞过，惊散了云朵。
　　船头船尾的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红日缓缓下沉，映在他们的脸上、眼里和心底。
　　后来，央央将这一幕写进剧本，拍成了电影《半岛与山海》，其中男女主角在船上动情拥吻，身后的夕阳恰好将两人包裹的镜头，让无数影迷奉为经典。这是属于央央的秘密，是她在那个黄昏里，无法如愿的美好幻象。

　　太阳完全落入海平面，天边出现一道阴影。
　　“不好！”
　　商熙神色一凛：“要变天了，快掉头回去！”
　　央央下意识朝天空望去，月亮不知何时钻进了云层，黑压压地一片。
　　没等她反应，商熙已经快步来到船头，点燃发动机。
　　长尾船极速向海岸驶去，清澈的海水像被浓墨搅散，汹涌地拍打着船舷。
　　央央将舱内地物件均衡放置两侧，稳住船身。
　　瓢泼大雨哗得倾泻而下，似乎要吞噬一切，一个浪头猝不及防地打来，猛烈撞击船身，仿佛下一秒就要倾覆。
　　“别怕。”
　　两人几乎同时抓住彼此的手，脱口而出。
　　雨越下越大，西南面的鹿娘山在黑暗里张牙舞爪。
　　央央站在掌舵的商熙身后，暗暗祈祷。长尾船如一块浮木，摇摇欲坠，就在她以为即将葬身大海的一刻，海雾中突现亮光。
　　“是灯浮！”
　　央央激动地叫出声，商熙神色稍缓，灯浮，意味着离岸边不远了。很快，一排泊在海岸的长尾船映入眼帘，沙滩近在咫尺。
　　八十米，三十米，十米，五米……砰！
　　船只搁浅在了沙滩，央央将绳子扔出，套住木桩。
　　得救了。
　　央央欢呼起来，兴奋地抱住商熙。
　　商熙被着突如其来的一抱，才惊觉后背早已浸湿，分不清雨水汗水。
　　劫后余生么，商熙嘴角轻扬，掌心里微微溢出汗渍。他忽地抬起手，抱住了怀里的姑娘。
　　其实后来回过头看，这夜的风浪并非想象般骇人，他们能靠岸也谈不上奇迹，他和央央在往后的岁月里一起经历过的，远比这更惊心动魄。
　　但不知为何，每当他陷入与叶家无休止的战争时，午夜梦回里一睁眼，看见得仍是此情此景。
　　可能是那句“别怕”，可能是那个拥抱，也可能是这场只属于他和央央，微小而隐秘的冒险。

　　“你们在干什么。”
　　一束手电筒的光照过来。
　　央央转头，看见了胖子徐，还有辛起阴沉到可怕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