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是一场修行》丘静子

28、第八章 童年

　　两方的婚宴都结束了，幸梓终于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春节临近在即，婆婆开始准备一些猪肚、鸡、牛肉等大菜，她对自己的厨艺是相当有自信的。幸梓也兴致勃勃地拿出从自己家里带来的一本命名为《幸小姐の菜谱》的日记本，一边向婆婆虚心请教，一边把食材和步骤详细地记录在册。婆婆自然是知无不说，因为她心里明白得很，最终受益的还是自己的儿子。
　　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在家吃完晚饭，便各自回房休息了，丝毫没有节日的氛围。幸梓为此大为不解。从小到大，她的除夕不管在哪里度过，都是一家人热热闹闹坐在客厅里看春晚，吃零食的。可是婆婆家除了准备了一些比平常好一点的菜肴，多了一个装着一些糖果瓜子的果盘之外，竟找不到一丝过年的痕迹。
　　晚上不到九点，幸梓洗漱好坐在床上打开ipad看春晚，半躺在她身旁的刘羽申则人在心不在，忘我地玩着手机游戏，她心中不免一阵叹息。她突然又很想妈妈了，于是拨通了电话，向妈妈拜年。妈妈说，他们正在姑妈家看春晚，并故意把手机递给姑妈，暗示她向姑妈和姑丈拜年问好。幸梓自然心领神会，妈妈从小就教导她，除夕夜或大年初一的大清早，要逐一给各位长辈致电拜年。于是，挂完电话，她又给外婆、舅舅、奶奶、小姑姑家去了电话。虽然错过了不少春晚的节目，但她在心里给自己搭建了一个春节的舞台，充满了喜庆的仪式感。
　　大年三十的夜晚，春雨随风潜入夜，一夜润物细无声。
　　大年初一的早上，依旧春雨绵绵。
　　已经八点了，刘妈妈吃完早餐见小两口还没起来，她叹了口气。今天约好了一家人去小哥哥家做客，他们到现在还没起床，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动身。她在房门踌躇了片刻，几次伸手想要敲门，又把手缩了回来，更重地叹了一口气。
　　直至到了九点钟，刘妈妈终于决定敲门。
　　“贝贝，快起床啦！今天要去舅舅家。”她用家乡话，亲昵地喊着儿子的小名，语气中略带一丝不悦。
　　“哦，好。马上起来。”刘羽申同样用家乡话答应道。他并没有睡。他一向睡眠不太好，五天倒一次夜班的他怀疑自己得了夜班职业病——神经衰弱，稍微一点动静就能把他惊醒。况且现在的他心里一直想着如何才能赚到更多的钱，但手机游戏似乎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幸梓听到敲门声，一骨碌地爬起来。她心里明白为人儿媳不应该跟着丈夫赖床到这个时候，但内心对与公婆之间的单独相处还是相当抵触的。她听过了太多婆媳矛盾，包括自己的奶奶和母亲。这种让人窒息的关系实在令她望而生畏。
　　小两口迅速地穿衣洗漱，幸梓还硬着头皮进厨房跟公公婆婆打了声招呼，虽然二老嘴上都没说什么，但幸梓还是感觉到了无尽的压力。两人吃完早餐整装待发，刘家父母提了一袋自己腌的牛肉便出发了。
　　下雨的江西又湿又冷，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二度。他们说，到了零度以下就有可能下雪了。幸梓像个孩子般，雀跃着四处张望。她从小生活在南方，从来不曾亲眼见过雪，这对她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很遗憾，她失望了。
　　刘羽申家在这个地级市的市中心，虽然是老城区，但地段非常好。他们从巷子出来后，走了不到5分钟便是一个大广场。广场由于节日的缘故变成异常冷清。婆婆说，天气好的时候，平时这里极其热闹，有跳广场舞的，有滑滑轮的，有放风筝的，还有遛狗的。广场的旁边是一条主干道，对面是一个大型购物广场，办年货的人们进进出出，门庭若市。
　　刘羽申一行人穿过广场步行到下一条街，然后再拐进了一个狭小潮湿的巷子，与刚才的闹市判若天渊。坑坑洼洼的地面，到处都是积水。幸梓挽着丈夫，为了避免踩到水坑而走得一蹦一跳的。
　　他们来到一栋非常破旧的楼房面前，大楼没有大门，走进里面一片漆黑，大家只能靠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才能勉强看到路面。一楼和二楼的楼道间丢满了各种垃圾，看起来像个被废弃多年的烂尾楼，天花板还不时滴着水，让人防不胜防。
　　幸梓感觉糟透了，疑惑地问：“小舅舅的家在这里？”
　　“嗯，也是在五楼。”刘羽申感觉自己跟“五楼”有不解之缘。爸妈家是五楼，自己家也是五楼，岳父父母家还是五楼，这种巧合让他感到缘份的奇妙。
　　上来三楼后，画风突变，眼前变成了普通居民楼的模样。狭窄的楼道依然漆黑一片，装在天花板上昏黄的小灯泡还不如手机的电筒照得亮堂。大家排成一个小队继续慢慢往上爬，一分钟后，只见五楼有一扇半掩着的木门，想必这里就是小舅舅家了。
　　门上的油漆已经脱落了许多，看起来已经有一定的年份了。公公轻轻推开木门，大家也跟着一起进了去。
　　门口是个狭小的过道，左边是上一个窄小的洗手间，右边摆放着一台洗衣机，把原本就不宽的过道占得更窄了。过道的正对面是一个非常老式的转角组合柜，这样的柜子，幸梓还是十来岁的时候见过，当时还风靡一时。组合柜上，摆放着一台21寸左右的台式彩色电视机，正播放着小朋友们最爱的动画片。这时，大家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小朋友，据说这便是表妹莉莉的女儿甜甜。甜甜嫌弃地嚷着大人们快走开别挡着她看电视，公公却哈哈大笑地摸了一下她的脑袋径直往前走。
　　不远处有一张大圆桌，上面已经摆好了一围餐具。两位约莫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坐在最里面，一般聊天一边喝酒。一位长相斯文的男人看见客人到了，连忙站起身来招呼大家就坐。幸梓似乎没什么印象，于是跟刘羽申确认了一下，原来这位便是小舅舅；另一位嘴里叼着烟桌上放着酒的，则是小姨父。
　　公公见到小姨父，如同见到了知音一般，再没有人能像对方一样懂得烟酒对他们生命的意义了。两人坐下在烟雾缭绕中把酒言欢，好不自在。婆婆提着她的杰作直接进了厨房，厨房还算明亮，小舅妈一个人在里面忙里忙外，桌上灶台上水池边到处摆满了菜。幸梓则跟着丈夫向各位长辈打了招呼后，寻了张板凳坐下。打开皮包伸手摸了一下提前准备的红包。她看到大家似乎没有派发红包的习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发给小朋友。
　　刘羽申故地重游，内心泛起一阵波澜。这里是承载他整个童年的地方，曾经只有爱和快乐的天堂。他定定地凝视着电视机方向，凑过来幸梓的耳边，指着那个转角组合柜细声说道：“小时候我最爱钻到那个柜子里面去捉迷藏，她们谁也找不到我。”说完眯着双眼，扬起嘴角陷入了沉思，仿佛看到了那个正在蹑手蹑脚往里钻的自己。
　　“你以前经常过来舅舅家玩？”
　　“这里以前是外婆家，我从小是外婆带大的。”刘羽申摇摇头，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子。
　　“怪不得看起来这么旧了，这些家具一直都还是以前的吗？”
　　“嗯，一直保留着。”他眼神透着一点淡淡的忧郁，但嘴角却又挂着一丝隐秘的骄傲，继续轻声说道：“外公外婆有点重男轻女的思想，我两个舅舅膝下几个都是女孩，只有我一个是男孩，所以他们最疼我。”
　　“所以妈是不受待见吗？”幸梓深深地理解这种老旧的观念，带给孩子的可能是毁灭性的灾难。她的妈妈就是这样一个受害者。
　　“妈还好。以前家里穷，外公外婆养不起四个孩子，便把最小的孩子——小姨送给了一个远房亲戚，留下了两个舅舅和我妈。小姨跟大家的关系曾一度紧张，直到后来外公外婆去世了，才恢复跟大家来往。”他语重心长地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大舅舅呢？今天怎么没见他来？”幸梓环顾四周，不见有其他男子的身影。虽然其实她并不记得大舅舅长什么样。
　　“他没来。”他低下了头，双眼盯着自己那双牛屎黄的皮鞋。“应该没请他。他跟大家的关系不太好。外公外婆偏爱小舅舅，还把房子给了他。他一直心怀怨恨。”
　　“跟我外婆一样。”幸梓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和舅舅们，想当年分家时亲兄弟也曾一度反目成仇，令人唏嘘。
　　刘羽申又叹了一口气。回到外婆家里，睹物思人，想起自己与外婆的点点滴滴，即使外婆已经去世多年，丧亲之痛依然潜藏在血肉里，从身体的四面八方一起涌上心头，温热了眼眶。
　　小舅妈一边端着菜，一边大声说道：“来，大家坐过来吃饭了！”然后笑盈盈地对幸梓说：“幸梓，过来坐。你吃不了辣吧？我特意做了几个不辣的菜，你来尝尝。”
　　“谢谢舅妈。”幸梓很感动，立即起身坐过去。
　　这时表妹露露才从房间里懒洋洋地走出来，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应该就是甜甜的妈妈，露露的姐姐莉莉。
　　大家围着饭桌坐下，开饭了。除了小舅妈一人依然来回忙碌于饭厅和厨房之间，大家都在欢声笑语中享受着这份丰盛的午餐。
　　幸梓客客气气地勉强吃饱肚子，她总是不太擅长伪装，比如伪装自己很爱吃赣菜。她心里期盼着饭后能快点回家，或者上超市买点方便面也不错。
　　可是饭是吃完了，婆婆跟舅妈、小姨、表妹等人却搓起了麻将，大家还热情地招呼她累了就进房午睡一下。幸梓无奈地向老公求助，却得来“今天一天都在舅舅家吃”的回答。她心中顿时有一万只羊驼奔驰而过。
　　最后，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两人一同冒雨外出逛街。幸梓并非真的为逛街，她只是想出来透透气，不想在一屋子二手烟和麻将声中消磨时间。
　　刘羽申带着妻子从最旺的步行街，走到安静的沿江边。这是他小时候最爱玩的地方之一。他指着前面一处平台，兴奋地对妻子讲起了小时候的“英勇事迹”。
　　“以前我和莉莉两姐妹，还有小敏小飞最喜欢来这里玩了。当时还没有这些围栏，过年的时候我们捡了很多漏下来的小炮，拿了空矿泉水瓶，装了一瓶子的大便，然后把小炮叉到瓶口，炸开……”他眉飞色舞地给她详细讲解着细节，惹得妻子咯咯直笑。
　　就这样，一个讲一个笑，一路即使春雨绵绵，寒意彻骨，但是身旁有你，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