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莲花》王羽岑

2、第一章【下】

　　“钟韶晖！你发什么呆呢？”有人在我身后厉声叫道。
　　“啊？怎么了？”我抬眼四下张望，但柜台前一个顾客也没有。我做事或思考时最害怕被人突然打断。
　　“没事了啦，哈哈哈！阿晖你总是这样胆小的啦。”阿南站在我身后，笑起来时像个卡通招财猫。
　　“操，死胖子你又拿我开涮。”
　　“哈哈哈！”他笑起来贱贱的。
　　老板娘的儿子阿南是个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白白胖胖，细滑的大圆脸上不见一丝胡青。
　　时间过得真快，我刚过完二十二岁生日，在这间广东老板娘开的网吧里已经工作半年了。
　　天津的消费水平比我老家高出太多，我没有任何专业技能，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我频繁搬家，从西郊搬到东郊，搬进只有几平米的合租屋。说是搬家，其实我的全部家当只有一个破背包。所幸这间网吧留下我，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新千年过后，网吧行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国内迅速崛起，就连我老家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能遍地开花，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村镇青年们竟也迷上了网络聊天交友。
　　我老家在西北农村，每次假期我从天津坐绿皮火车回老家，都是买最便宜的站票，站上几天几夜才能到家，反正我除了一个破背包没有其他行李，说是站着，其实站着站着就跟车上的一帮农民工一起挤到了地上。冬天还好，到了夏天才难受，烟味儿，饭味儿，人肉味儿，汗味儿，臭脚丫子味儿……所有这些生物化学气体混杂在一起发酵着，车厢俨然成了一坨馊罐头，从车厢里钻出来就像从魔术匣子里钻出来一样，我从一个干净整洁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肮脏邋遢的流浪汉，到站以后还要再换乘两次大巴才能到自己家。
　　我家一共四个孩子，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们都没考上大学，别说考大学，不做文盲就阿弥陀佛。我们村的村民大多文化水平低下，纷争与矛盾基本上靠武力解决，最大的兴趣爱好是吃饭和ML，顺便多生几个孩子用以抵制计划生育政策，他们还抱有强烈的传统宗族观念，一家只生一个孩子、家里没有儿子，简直是对祖宗不敬。
　　我在县里上高中时，假期和午休时总是泡在图书馆，在那里读了很多世界名著，大部分是欧洲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窄小破败的图书馆无法做到与时俱进，根本没有新书——读了那些东西以后，我更加看不起我们村里人的生活方式了。
　　由于学校教学质量差，秩序混乱，高中生想考大学完全靠自己努力，高三整整一年，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考上了离家乡很远的一所大学，大学里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但令我感到失望的是，踏进大学的我发现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更荒诞的村庄，继而开始了一种原生态的生活方式。
　　我蓦然想起，高三那年，我每天放学都和我的初恋一起骑车回家，我们俩一人一辆破自行车，除了铃不响几乎哪里都响，活像两个收废品的，有时我们在路边停下来，交换从图书馆借来的课外书；有时我们不说话，只是不停往前骑，往前骑，我们撒开车把张开双臂蹬着自行车，任自行车在风中咣啷作响，在身体下花枝乱颤，于是自行车变成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变成了一首诗。
　　上大学以后，我决定将看过的书全部忘掉，如同忘掉我的初恋一样。
　　所谓大学，在我眼中就是世界末日的具象化。学生们在出社会之前的最后几年陷入一种狂欢的状态，疯狂挥霍着自己的青春，拼命地吃，拼命地玩，拼命地恋爱，拼命地享乐。当然在别人眼中大学未必是如此这般光景，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嘛。
　　我是学文科的，大学的课程没有高中那么紧张；妮妮虽然正处于毕业前的实习阶段，但所谓的实习单位是自家公司，所以并不忙碌。有时候，她打电话说一会儿就过来找我，我就兴冲冲地从教室溜出来，回宿舍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对着宿舍楼里的大镜子照照自家嘴脸。唉，不管吃多少白米饭和辣椒炒肉、烤羊肉串，喝多少灌装啤酒和瓶装可乐，我还是不足120斤的体重，瘦得像柴火棍。
　　新校区位于市郊，广阔的校园像个动物园，花园假山树林池塘样样俱全，林荫道两旁长满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木。春光明媚的时节，我和妮妮经常漫步在这动物园里。除了本校学生，附近其他大学的学生也纷纷来此地约会，一对对青年情侣双宿双飞，惹人艳羡，空气中漂荡着过剩的荷尔蒙。有的女孩好似没有骨头的面团，把整个身子镶嵌在男友臂弯里，只恨不能生在男友身上，男友则姿势老练，抱女友的动作手法娴熟，如同有多年经验的按摩师傅，嘴里胡扯着自以为高明的情话，逗得女友痴痴笑着。年轻真好。
　　我和妮妮谈恋爱的那一年正处于电子商务在国内大肆兴起的几年中，别管在网上卖点什么破玩意儿都能发财，妮妮的父母下岗以后，在杭州注册了一家小公司，生产制作、批发零售针对少女消费群体的时尚饰品，既潮又便宜，深受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女孩欢迎，后来还增加了同样风格的女装和内衣，这些商品主要在网上商店出售，宣传功夫做得到位，生意相当红火，没过几年妮妮一家就在杭州买了房子和车。可是，她不喜欢自家的衣服和配饰，鄙视它们的低端和俗甜，但那些在她眼中毫无品位、档次低下的商品却让她成为学生中的贵族，她出手相当阔绰。
　　她不愿意住在宿舍。学校新建的学生宿舍干净整洁，一间宿舍四个人，在我看来已经相当奢侈，比皇宫都不差。可是她宿舍里有两个女生因为性格不合经常打架，一个本市女生已经被吓得回家住了。“简直吓死人了啦！人家好怕了啦！”她抓着我的肩膀煞有介事地撒娇道。女人之间的小打小闹最没意思，往往是拉锯战，死不了人，最后也打不出任何结果。她这种豌豆公主从来都没见识过真正的打架。
　　她对住宿环境的要求绝不马虎，我陪她在校门口的电线杆上揭了一大摞小广告，挨个打电话咨询，经过一整天的查看和比较，我们在大学城附近的居民小区租了一套一居室的民宅，配套设施齐全，屋内干净整洁，她交了半年的房租。一般的在校大学生可没有她那么多零花钱。
　　在新居里激情过后，我突发奇想，问她：“傻妞，为什么喜欢哥？”
　　“因为你很Man，很爷们儿。”
　　“废话。”
　　“我觉得学校里的大多数男孩子都没意思，尤其是城市里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我那几个前男友就是例子，他们都是狐假虎威的主儿，仗着老爸有钱有势，仗着会说几句甜言蜜语，到处招摇撞骗，诱惑女生，其实怂得很，有时候简直就像穿开裆裤的小孩子，他们把女生都当成傻瓜了，要知道，不是人人都希望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做灰姑娘的。”她不屑地冷哼一声，“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虽然年纪小，但经历丰富，受过穷，吃过苦，生猛得像一头狼崽，赤手空拳就敢把女人抢到手，这才像个男人，这才像我的男人。”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妮妮说过的最对我心思的一番话。也许至阴至柔之物才能格外为至阳至刚之物所吸引，这样才能阴阳调和。
　　“想不到你还是个文艺青年，看来没白跟着哥混。”我揉着她新做的锡纸爆炸头，感觉自己正在抚摸一只大型狮子狗。
　　“文艺青年？切，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一粗人呢，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除了跟我干，什么也不懂，”她撅起嘴巴娇嗔道，“想不到你其实蛮细腻蛮温柔的嘛。”
　　“说干就干，再来一次！”我怪叫着推倒她，她发出一连串放浪的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