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故事发生的城市》白夜明树

4、第二章（下）女友离开李莫

　　父亲李忠孝晚上跟一个小领导吵赢架，美滋滋地喝了酒，大半夜起来上厕所。厕所离房间远，父亲有洁癖，不愿意随便将就，跑了两百米的路，到工地另一头的露天厕所解手。回来时，积雪厚，路面冻得瓷实，拖鞋打滑，脑部磕到了一块碎石头上，引发脑溢血。医生断定父亲是昨晚凌晨二点去世的，而母亲早晨六点才发现。
　　“爸不是戒酒了吗，怎么又喝酒？”
　　“表哥喝醉了，十二点的时候闹着要吃炒面，爸妈已经睡下了，又起来做。吃完，表哥又说要喝酒，爸就陪他喝了点儿。”
　　“爸有高血压你们不知道吗？表哥喝醉了，你们也醉了吗？我不是说别让爸冬天穿拖鞋吗？冬天光脚穿拖鞋，他不出事谁出事？”
　　一阵沉默。
　　“我们有什么办法！”母亲唉声叹息道。
　　“表哥怎么说？”
　　表哥是哈市城建局站长，有了这层关系，父亲才千里迢迢从西北老家赶到新疆，在一处工地上捞到一个保安的活儿。李莫曾让父母来上海，母亲很乐意，外滩和老凤祥是她的最爱。父亲不喜欢，他来转了几天，被骗了几百块，便直言上海不是他的地盘，碎娘（甘肃方言，小姨）招呼说有个果园破产了，承包下来让父亲经营，父亲二话不说过去了，去了碎姑父（小姨夫）又觉得多请一个人得花钱，不愿意了，说要自己打理，父亲便耽搁在那边。碎娘和碎姑父天天吵架，甚至锅碗瓢盆也参与进来，表哥刚生了小孩，天天哭闹，表嫂生闷气，甩脸色给一家人，表哥一个电话，给父亲找了个工地保安的活，让他搬出去。
　　“工地给爸赔了二十万。”李星看了看母亲，说出表哥的处理办法。
　　“二十万？！”李莫重复一句，心里不是滋味。
　　翌日，大舅、二舅、大伯、小叔都过来了，大娘（大姨）也从兰州赶回来，在亲人的见证下，李莫把父亲的骨灰葬在门前的核桃树底下，听爷爷说，这是老李家最有灵性的地方。来了几个债主，死缠烂打要钱，刘巧芸见推脱不过，便一一结清。葬礼加还债的钱一共用去八万块。
　　葬礼结束，亲戚们在镇子上吃了饭，便各自回家，每个人都很忙，有一大堆麻烦事等着处理，刘巧芸想寒暄几句也没了精神。告别之后，坐着电蹦子回来，母亲、妹妹、李莫站在院子里，看着枝叶落尽的苹果树，消化悲伤。
　　“我和你爸如果有个店，你爸也不会这样。”刘巧芸哀怨地说。
　　刘巧芸的话没有人接，李莫一直来回走动，此时有些累了，想找个地方坐下，抬头发现妹妹和母亲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妹妹眼睛里噙着泪水，李莫意识到，他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什么店？”李莫用一种抚慰的语气对母亲说。
　　“麻辣烫店，我以前在别人家做过。很简单，也花不了几个钱。”
　　“那你在镇上开吧，五万够了够？”
　　“镇子一眼望到头，麻辣烫店到处都是，不下十几家……”，母亲顿了顿，“上海人多，听说年轻人很爱吃这个。”
　　“上海的店面一个月就得两万，加上营业执照、装修、购置家具、服务员等乱七八糟的费用，五万块连开业都成问题。”李莫给母亲浇上一盆冷水。
　　“我们还剩下十二万，五万开业，剩下的钱慢慢周转。”
　　“万一全亏了怎么办？你又没有经验，一个人在上海，没有帮手，你怎么开？”
　　“不是还有你吗？”
　　“我大学毕业就是为了跟你开麻辣烫店？你老了，干不动了，就别瞎折腾。把身体养好，就是对全家最大的贡献。钱我和星星挣，她不是也快毕业了吗？”李莫望向星星，星星坚定地点点头，李莫又看向母亲，“你就等着享福。我现在创业，要用钱，我有钱了你还愁啥？”
　　“人家儿子大学毕业，不停地给家里拿钱，你倒好，你爸都没了，还想着啃老。”母亲得不到满足，现在开始撒泼，轮毒舌，刺激别人肾上腺，母亲说第一，没人敢称第二。
　　“妈，你别说了。”妹妹制止母亲。
　　“你嘴好好说话，我怎么啃老了？”李莫脸色铁青，向母亲快步走过去，母亲跑进大房里。
　　“哥，我们慢慢商量吧，你先去睡，我跟妈聊聊。”妹妹挡在门口，宽慰李莫，李莫点了点头，回到小房间闷头大睡。
　　早晨，母亲煮了开水白蛋，蒸了洋芋包，李莫正滋滋有味地咂摸着家乡味道，母亲的嘴又跑起来。
　　“既然上海那么费钱，我就在镇上开。”母亲语气坚决。
　　李莫没说话，等待母亲下一句。
　　“你和李星都走了，也没个人帮我。”
　　“老家的亲戚还不够多吗？”
　　“他们也有日子要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得请个人一起开店。”
　　“你请啊，没人拦着你。”
　　“家里房子也得装修一下，土墙看着我难受。”
　　“那你装啊。”
　　“好，那就这样定了吧。这十二万我先拿着，店开起来房子装修好，我留着周转的钱，剩下的钱我打给你。”
　　“啥？”李莫放下吃了一半的包子，“你的意思是说，钱你都拿着？”
　　“我挣了钱，你要的时候，我给你打过去。我一死，还不都是你和星星的。”
　　“好，那钱你拿着，以后有事别找我。”李莫站起来，把包子摔倒桌上，冲出门去。
　　“不找就不找，我靠你早饿死了。”母亲的声音从李莫耳后传来。
　　吃完早饭，母亲带着李星出去了，李莫没事干，跟唐安妮视频，她惺忪着睡眼接起电话，看起来很憔悴，不知道是在睡午觉还是刚起床，李莫有些自责，心想刚认识唐安妮的时候，她浑身闪着光发着亮，到那里都是焦点，现在却孤零零地待在家里，独自黯淡，跟唐安妮干巴巴地聊了几句，他挂断电话，心里难受了好一会儿。
　　李莫去了小时候上的小学，小学已经迁址，现变成了一片塑料大棚。李莫抓起脚下的泥土，凑近鼻孔闻了闻，土壤发腥，还有淡淡的粮食味。李莫想到小学时，天天望着窗户等待放学，回到家又等着上学，如此反复久了，嫌弃家里天地太小，发誓一定要走出去看看。现在从物理位置上，人是走出去了，可从心里总觉得，还待在老徐家的大门里，努力尝试迈过门槛，可终不得法，屡战屡败。一丝悲凉涌上心头，究竟应该怎样做才能有出路呢？
　　眼看天快黑了，李莫慢行回家，母亲已在厨房收拾饭菜，妹妹拿着手机，看《生活大爆炸》学英语，见李莫回来，妹妹悄声告诉李莫，母亲已经看好了一个门面，明天签约，李莫告诉妹妹，他第二天下午三点乘火车回上海。
　　母亲卤了肘子肉和牛肉，还做了红烧鸡块，一共六个菜，还买了酒。李莫赌气不进屋，坐在门槛上数天空中的星星，妹妹把李莫拉进屋内，三个人勉勉强强吃了一顿践行饭。
　　第二天中午，李莫收拾好行李，步行到镇子上等车，妹妹送他，母亲说办完事赶过来。离发车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母亲垂头丧气地跑过来，看起来老了二十岁。
　　“怎么了妈？”
　　妹妹不问还好，一问母亲竟然哭出声来。说签门面合同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人，说是农村信用社的，自称王主任，拿出账本，上面记载着父亲李忠孝的债务。十年前贷了五千块修房，一直没有还，本加利息越滚越多，现在已经滚成二十万。王主任说，最近严打，清理坏账，谁不还钱就要抓去坐牢。母亲一听慌了神，把手里的钱全部用来还了债，现在反倒欠着八万块。
　　母亲说完，大巴车已经到了，李莫看着母亲痛哭流涕的脸，又记起时常在梦里做过的噩梦。李莫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在外面打工，已经两年没有见了，李莫拉着五岁的妹妹早早地等在门口，母亲回来，给了李莫和妹妹一袋在路上吃剩的碎饼干，又从包里翻出一件漂亮的发着金光的黄色羽绒服，穿起来在雪地里转圈。此时，李莫和妹妹穿着刘巧芸的旧衣服，站在雪地瑟瑟发抖。李莫心一狠上了大巴车。
　　到了上海，李莫本想跟唐安妮商量，把欠的钱先还了，却发现房间里所用唐安妮的东西都不见了，志远交给李莫一封信，说他父亲炒股挣了钱，给他买了一套房子，让他回家相亲定居。李莫没说什么，他只记得志远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你知道我们的友谊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吗？因为我们都没钱！”
　　李莫回到志远的房间，坐在床边，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人的头顶是一群狂舞的乌鸦，夕阳的指头伸进穿过窗户，往白墙上涂上一层血红色的油漆，地上到处是塑料袋和纸片，淹没在阴影里，像森林里不知名的怪物。
　　李莫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一会儿，爬起来，在楼下早餐店买了两个包子吃了，坐上地铁，到了外滩，外滩永远挤满了人，李莫沿着防护栏一直走到江的尽头，人少了些，李莫往下看，江水滚滚，潮水拍打岩石，泛起一股一股冒着泡泡的黄色污泥。
　　李莫漫无目的在江边来来回回走，衣服全部湿透，他又沿着南京东路走到步行街，挤进涌动的人潮中。他需要到人多的地方，这样才不会孤独，才能摆脱掉那种几千亿个蚂蚁啃噬身体的痛楚，才能摆脱掉八万块钱债务的拖累，才能摆脱掉抚养母亲的重担。
　　日子不知何故，被拖得越来越长，天亮盼着黑夜，天黑望着天亮，由于天天去步行街，李莫已经筋疲力尽，他找到附近的公园，那里有小亭子、石凳、清澈的湖。李莫靠着湖边的防护栅栏，掏出唐安妮给自己的信。
　　“李莫，从第一次听说你的时候，我就感觉很亲切，相信我和你会有故事发生，这种神秘的感觉现在还会时不时让我紧张，我知道我谈了一份美好的恋爱。跟你在一起，我倾尽了所有，可我现在真的很累很累，已经没有能量再给你了，我连我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会照顾好你呢？
　　你是天下最好的人，独一无二，无可替代。你能做到世界上其他男人都无法做到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什么还不清楚，但是它就在那里，等着你去解开帷幕。
　　以后的日子里，让我们彼此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