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故事发生的城市》白夜明树

2、第一章（下） 梁珍转正受阻

　　摩登蓝大众途安L经过村庄、农田，驶上高速，半小时之后，驶出禾城县境。雨下一会儿停一会儿，犹如梁珍脑海里断断续续的思绪。听见轻微的鼾声，视线从飘雨的车窗外返回，除了司机，其他人都睡着了，车子顶着寒风和雨呼呼向前。又过了一个小时，车子停在中山公园地铁站口。
　　中山公园站依高而筑，站台顶棚、站台、左右的出入口墙体围起一个巨大的矩形，站在站台望出去，落雨的天空、金碧辉煌的商城、巨大的霓虹招牌、熙攘的人群、溅起雨花的街道，这一切组成了一幅描绘都市雨天日常的巨幕电影。
　　梁珍靠着行李箱，久久地凝视。龙之梦商城外墙贴着巨大的LED屏，屏幕上播放着上海最有名的地产公司“徐居安行”新推出的长租公寓项目——“美丽人生”安行寓。视频循坏播放，光影变幻，霓虹灯在雨中闪烁。
　　“这才是上海啊！” 梁珍赞叹道。她深吸一口气，把潮湿清冷的空气吸进肚中，让身体里住进一个雨天的上海。又一班地铁开过来，停下，下的人群水泄而出，上的人群逆流而上，梁珍皱着眉，等所有人走个干净，才提着行李箱挤进去。
　　地铁开起来，灯箱里色彩鲜艳的图文广告紧贴着车厢快速闪过，窗外时而出现一些比轨道还矮的平房，时而突然戳出几幢高楼，梁珍在这些忽高忽低的建筑中穿行，像是坐上了前往未来世界的列车。
　　有的人沉浸在手机的世界中，有的人闭着眼睛昏昏睡去，人们相互紧紧地靠在一起，物理距离无限缩小，心灵上的沟壑却越陷越深。整节车厢变成浮在空中的孤独星球。梁珍感到筋疲力尽，她面对这样浓烈的孤独也是无可奈何，也像很多人那样，逃往广告商和媒体营造的虚拟世界中。
　　眼花缭乱地刷了几页朋友圈，发现每个人都过得很好，看了几篇公众号文章，察觉自己知道的太少太少。好与坏强烈对比下，能量消耗过大，肚子提出抗议。隆冬时节，有没有一种美味让所有人都喜欢？它是选择困难症患者唯一的小确幸。
　　梁珍怀揣自己的小确幸，发微信给小麦，约她一起吃火锅，小麦回复要加班改节目，梁珍又翻了一遍通讯录，发现再也没有朋友可以约。她打开晋江，继续看起网络小说，女主角历经万险，马上要登上人生巅峰。
　　“我是否也被别人书写，我的结局是否也会像她一样，拥有天下拥有他呢？”
　　梁珍想着，地铁到站。雨下得更大了，梁珍下了站台，进入全家买了一把雨伞，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把她送到男友的公寓。
　　这是吉祥居长租公寓集团在上海重点开发的项目，一共26层，八种装修风格，四种户型，智能家电控制系统，专门为高级白领量身定制。梁珍刷卡上到十三层，按了指纹进去，把行李箱放在门口玄关处，提着刚从楼下买的麻辣烫来到客厅，沙发积了灰，梁珍也不管，一屁股陷进沙发，迫不及待地吃起来。
　　“唯有麻辣烫可以代替火锅啊。”
　　麻辣烫很快被一扫而光。她站起来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可乐开了盖，又重新回到沙发，边喝边继续小说女主角的开挂之旅。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皱着眉头，似乎在做一个不好的梦，但即使这样，她也不愿意醒来。
　　“怎么睡在沙发上？空调也不开，感冒了怎么办？”
　　梁珍感觉有什么东西裹在了自己身上，有人对着她说话，她睁开眼睛，发现男友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
　　梁珍男友叫宁伟，是个台湾人，四十岁左右，长得身宽体胖，从脸上看出来他为人和善，长年带着微笑，不经意间流露出婴孩般的软弱与稚气，你会想到“不愿意长大”这个词。
　　“回来啦！”梁珍说着从沙发上坐起来。
　　“用过晚餐了吗？”宁伟温柔地说。梁珍喜欢宁伟说话的语气，
　　那拖长的尾音，绵软的语调，优雅的用词，都让梁珍陶醉。在宁伟面前，梁珍就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女孩，而宁伟是一个永远的父亲。
　　梁珍不说话，紧紧地抱住宁伟。
　　“怎么啦？”宁伟也抱住梁珍，用手抚摸着她的秀发。
　　“怎么又吃麻辣烫，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吃了吗？还饿不饿？我们出去吃大餐？想吃什么？”宁伟说着放开梁珍，帮梁珍倒了一杯热水。“大冬天喝冰可乐，你不怕身体搞坏，这都过期了，都怪我，出差前应该把冰箱清理干净。”
　　宁伟走进洗手间，把可乐倒进洗脸池，可乐瓶扔进垃圾桶，然后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把过期的饮料、蔫黄的蔬菜统统清理进垃圾袋里。
　　“我没转正。“梁珍喝了一口热水，把毯子裹紧，喊了一声。
　　“公司怎么说？”宁伟停了一下，用抹布擦拭冰箱遗留的剩菜汤汁。
　　“Vivian只要留学生。我还要继续实习。”梁珍没好气地说。
　　“那你就再多学习学习啊，那些留学生没什么经验，只要你把个人能力提升。别人不会看你学历的。”
　　“我已经实习够了，我不想再做打杂的事，我要做编导。”
　　“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公司这么做肯定有原因啊。你不要着急，多学点东西，你还年轻……”
　　“你当初信誓旦旦保证可以让我转正，你说话算不算数？！”梁珍嘟囔着，她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过来尖锐。
　　“当然啦！我们先去吃火锅吧？之后再慢慢想办法”宁伟提起垃圾袋，拿好车钥匙。“你想吃哪家？”
　　“我工作都没了还吃什么吃。”梁珍没起来，反而躺在沙发上，宁伟走过来，坐在沙发边上。
　　“你再坚持几个月吧，这次我给张导直接说，肯定可以的。”
　　“我辞职了。”
　　“为什么？”
　　“我感到被骗了，行了吧？”梁珍用毛毯盖住脑袋。
　　“这么好的机会，我托了多少关系才让你进来的，你说辞职就辞职，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帮不了我。”毛毯下的声音闷闷的，梁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一点儿人都不闷，她具有戳疼人的力量，特别是对宁伟。
　　“那好，我帮不了你，谁能帮你你找谁去？！” 如梁珍所愿，宁伟被戳疼了。梁珍听见车钥匙的声音，她把毛毯掀开，站起来，宁伟手里拿着车钥匙，看着梁珍，梁珍径直向宁伟走过来，然后擦身而过。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外面下雨呢！”宁伟拉住梁珍的胳膊。“别闹了好不好，我们一个月才见一次。”宁伟顺势从后面抱住梁珍，手慢慢往上移。
　　“放开我，以后你休想碰我，恶心！”梁珍挥动双肘，挣脱开宁伟的怀抱，拖起行李箱，打开门，“砰”一声离开。
　　站在马路边上，雨打在梁珍脸上，她一阵寒噤。雨中的上海依然灯火辉煌，可梁珍心中的灯火却被雨浇灭。
　　乘上出租车，打开手机，朋友圈里，邢喆和艺人部周经理在飞机上的亲昵自拍赫然入眼。
　　配图文字：“这是我作为艺人的第一份工作，还请大家多多关照！特别感谢周妮姐的安排和付出，以后工作事宜烦请联系周妮。”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梁珍脑袋“嗡”地一声，头痛欲裂，电话震动，梁珍赶紧举起手机，一看是母亲，便不理睬。梁珍给刑喆发了一条微信，却显示“您已经不在对方的通讯录里”。
　　出租车穿过层层雨雾，最后停在内环高架桥下。梁珍下了出租车，走进一条黑漆漆的小巷，巷口有一个大铁门，穿过大铁门，一栋破旧的商居两用楼高高矗立。梁珍住的房子是5楼的一个四人间，大学刚毕业便住进来，采用床位月付制，每月八百。由于房租便宜，设施自然跟不上，电梯经常坏，煤气说没就没。由于靠近内环高架和延安高架交汇处，车来车往，噪音不断，梁珍早早被吵醒，又无力早起，只能半睡未睡地赖在床上，将就度日。
　　还好今天的电梯没坏，梁珍松了一口气。刷了卡进入房间。梁珍的床位靠近阳台，对面坐着两个女孩，挤在一起，看一档韩国综艺节目，其中一个叫黄婷，几乎和梁珍一起搬进来，另一个是新来的，头发很短，两人时不时发出尖利的笑声，她们把被子披在身上，被角掉下地，像马拉掉在浴缸外的胳膊。梁珍上面的床位空着，被子卷成一团。
　　窗台上两盆枯死的植物与干透的土壤融为一体，已经无法分辨花的品种，雨撒在枯叶上，让植物更显落魄。床上有几包吃剩的薯片和零食，还有不知归属的牙具。梁珍厌恶地把它们推开，从衣架上取下毛巾，坐在床上，擦拭头发。电脑屏幕莹莹地发出蓝色，黄婷和短发女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竟然没有看到梁珍进来。
　　巨大的恐惧感死死地攫住梁珍，念了这么多年书，竟然不知道自己都学了些什么，辞职了能做什么呢？
　　梁珍突觉脚下凉凉的，低头一看，脚底下都是水。
　　“漏水了。”梁珍站起来大叫一声，推了一把黄婷，黄婷的身体压在短发女孩身上，两人不由自主“嗷”地叫了一声。黄婷转身，恼怒地看着梁珍，梁珍指着被角重复一句，黄婷低头发现被角泡在水里，慌忙把被角扯上来，短发女孩让黄婷把被角的水挤掉，省的弄湿床铺。梁珍从浴室里拿来拖把和桶，把地上的水吸起来，拧到盆子里。
　　水是从阳台上漏出来的，黄婷打电话给房东，房东给了物业的电话号码，物业说晚上不上班，梁珍让黄婷直接上网找维修管道的，黄婷打了电话，说最快也要一小时。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阳台的水越积越多，三人轮流吸水，半小时后，都扶着腰，累得动不了了。
　　“你妈不是中介吗？打电话问问你妈，说不定她有办法。”
　　短头发女孩突然向梁珍提议，梁珍瞪了黄婷一样，埋怨她是个多嘴的八婆，不知道背地里讲了多少自己的私事。梁珍拨通母亲蒋艳玲的电话，母亲详细询问了情况，让梁珍看看与楼上的管道连接处，梁珍端个凳子爬上去一看，果然，楼上装修，把老房里的生锈铁皮管统统换成了pvc管，新换的水管却没通到衔接的水斗里，而是贴到了墙壁上，一排水，水直接顺着墙壁流下来。母亲让梁珍用一块木板把pvc管接口顶进水斗，阳台上的积水才停。
　　水清理完之后，众人松了一口气，黄婷提议下楼吃烧烤，梁珍拒绝了，短头女孩显得很开心的样子，仿佛刚才不是辛苦治水，而是过泼水节。
　　短头女孩拉着黄婷的手，蹦蹦跳跳出去了。母亲发来视频，梁珍接通，以为会歇斯底里地发出怒吼，然而话到嘴边却只是有气无力的一句，“妈，我要换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