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命策乾坤》飘若回雪

130、128火中生莲 ——涟公主特别篇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这声音空灵悠扬，宛转悦耳，应该是笙。“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辛后仙逝25年了，今天他终于登上了皇位。这些年我知道他很煎熬，不过他今天顺利登基，应该高兴才是，可他为何在这里吹着这么凄凉不应景的乐曲。
　　“涟姐姐，好听吗？这是我专门为你谱的曲。”
　　正在我看他看得出神，他突然回头朝我一笑，我蓦地反应过来，是曲终了，我失态了。“谢陛下，恭贺陛下荣登大宝，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微微行礼。
　　他眼神却黯淡下来，说道：“涟姐姐，我做了皇帝，也就成了孤家寡人，可我却唯独不希望你和我生分。涟姐姐，这些年来，多亏了你，我一直把你当做母亲的馈赠。”
　　我看着他，欲说还休。我本来想说陛下德福齐天、鸿运高照，与妾身无关之类的言辞，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想像小时候那样把他搂在怀中哄哄，可他今非昔比，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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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依旧记得，辛后离世后，他很颓丧，也犯了很多混事，没少受先帝的责罚，甚至还有几次奄奄一息。先帝也动过废了他的念头，也不知是辛后太过强大还是先帝对她太过情深，终究没有废他。辛后是本朝的传奇人物，不仅受全国百姓拥戴敬奉，还有前岐的四大名士护卫，四大名士或死或老，可依旧在江湖中威名赫赫，四大名士就像汉初的商山四皓，保着他的太子之位。
　　我入宫时，11岁，他才2岁，姑姑待我很好，我和他同居一处，吃穿用度等同公主。这在曾经，我都不敢奢望。姑姑为我甘愿犯众之所忌，甚至因为我被幽禁，之后还为我择佳婿，备嫁妆。姑姑让我照看他，我感念姑姑对我的恩情，就把他当成亲弟弟一般，悉心照顾，给予他一切我能给的。再后来，他长大了，他开始嫌恶我了，我们也渐渐疏远了。姑姑疼我，一直把我留在宫中，直到18岁出嫁。虽然嫁人，因为姑姑想念，还是时时进宫，少则几日，多则数月，直到姑姑仙去，我也再没理由可以进宫了。我本想为之行斩衰，可终究不合礼法服了大功祭礼。可我真心痛之念之，我的丈夫文炘也和我一起哀痛，毕竟他也是受姑姑荫庇的。
　　肃明皇后第四年的忌日。我再一次见到了他，他不同以往，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我看得有些心疼。我听说他和他的继母许后关系很僵，许后是个很温和的人，可他却不许任何人代替他母亲的位置，后来许后为他陨命，他也有些后悔。我还听说他有了太子妃，可他一直不愿和太子妃共处一室，他说是在服丧期，可服丧期早已过了。此外，他整日在屋中看书，看得不是夫子让看的书，而是肃明皇后留下的书单上的书，被旁人视为旁门左道的书，为此他还挨了先帝的笞打。可先帝越是责打，他越是执拗。有一次，我亲眼目睹了他被行刑，看他奄奄一息，我实在看不下去，冲上前去替他受完剩下的刑罚。我清楚地记得他空洞的眼神、硕大的瞳孔，哑声唤道：“涟姐姐”然后昏了过去。
　　我向先帝求情，希望他能看在姑母的份上饶恕他，甚至立下了军令状，若是他不能振作起来，我以死谢罪，先帝无奈应允。
　　他昏睡了三天三夜，我守了他三天三夜，直到他能含含糊糊喊着“娘”，知道他没事了，我的心才落下，在他床边睡着了。
　　我醒来后，是在他的床上，奇怪的是本该羞愧的我却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们玩闹累了，就在床上休息。他说他醒来时发现床边的身影，还以为是他娘，他说我长得太像姑母了，除了性情。我知道我远远比不上姑母的才智。他安慰我说，我只要能陪着他就好。他说，他梦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回到鸣翠山庄，满目青翠，空无一人，寒风袭来，瑟瑟发抖，然后发现了一个山洞，进了山洞，有一处温泉，他跳了进去，身上才暖和起来。他问我鸣翠山庄有温泉吗，我笑他傻，梦终归是梦，鸣翠山庄只是座小山，没有洞更没有温泉。他说梦里还做了首诗，醒来就忘了只记得“鸾凤”二字。我不禁低下了头。
　　再之后，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认真好学，不再生事。许是他知道了我立下军令状的事情，又或是他醒悟到什么。不过，这次的病，他落下了病根，先帝许我进宫照顾。一晃21年过去了，先帝六十而终，他等来了属于他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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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涟姐姐，你怎么一直看着我却不说话啊！”他似笑非笑道。
　　“陛下宽恕，妾失仪了。”听到他说话，我连忙拉回了思绪。
　　他皱了皱眉，轻轻问道：“涟姐姐你过得还好吗？文炘哥哥对你好吗？”
　　我很奇怪他的问题，这些年，我也时常来宫里照顾他，过得怎么样他怎会不知？文炘对我敬爱呵护，如何不好？
　　见我不作答，他转身道：“罢了，就当我没问。”
　　我怕他有什么误会连忙说：“好，托陛下关照，一切都好。”
　　他长叹一口气，说道：“涟姐姐，我真希望你能一直留在宫中。”
　　我诧异，我只当他是一句玩笑话，不曾想他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给我的殊荣无人比拟，宫中大小宴会他都会邀请我，有时还常住，居所就在禁地幽兰殿，当然他也会来幽兰殿陪我。幽兰殿不同以往，早在辛后离世就已经开始扩建，如今的幽兰殿奢华富丽。这引来后宫嫔妃的妒忌，这其中也包括皇后。对外，只道皇帝陛下思念母亲，孝心可嘉；却瞒不过皇后。皇后，就是他曾经的太子妃，她甚至认为皇帝不愿和她亲近是因为我，可我知道，皇上是因为她姓顾。顾大人让先帝先后之间产生了一道细微的裂缝，即使后来帝后和好，可他还是心怀芥蒂。若是他真对我有什么，那后宫那么多嫔妃和他的那么多子女如何解释。说起孩子，我又有些伤痛，我一直都没有孩子，我很愧对我的丈夫。后来，我有了一个女儿，皇帝陛下极为关爱，可惜她生命定格在了两岁，皇帝陛下以公主规格下葬。这或许是命，苍天的惩罚。皇帝陛下怕我忧心过度，把我接到宫中久住。再后来我的丈夫暴毙，我顺理成章地入宫做了一品夫人。辛后设立的夫人人选，一定是要德高望重，卓有成就的丧夫之妇。从前的夫人是皇帝的宠妃品级，而辛后的夫人就是为免除嫡庶之争而设立的后妃间的一道鸿沟。不知辛后知道如今的事情会如何作想。
　　“母亲什么都不会想，她尊重每个人的选择。”看着我拿着册封诏书发愣，他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和姑母一样，能读懂人心。
　　看我一脸茫然，他解释道：“母亲说，如果不给命运出口，那么命运也不会给你出口。”
　　辛后的话总是那么高深莫测。
　　我正式住进了幽兰殿。我问他：“为什么不去玲珑阁？”
　　他回答说：“玲珑阁是爹困娘的囚笼。”
　　我一时惊异，想不到被人视为先帝对先后爱的馈赠在他眼中竟然是牢笼。先帝先后的关系看来很微妙很复杂。
　　我虽然是普天之下位比皇后最高贵的女人，可也仅仅是一个名分和地位，在后宫我没有丝毫的权力。他说，他不想让我卷入纷争，他答应过姑母，保护我，不让我再卷入宫廷争斗中。我只觉得好笑，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他，可他却说是他在保护我。后来皇后对我施下了巫蛊之术，他毫不犹豫地废后。我为皇后求情。
　　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道：“涟姐姐，你果然像极了母亲，只是除了眼睛。”然后离开。
　　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他话中含义，我有姑母的容貌，有她的善良柔情，却没有她的胆识和手段。他是明智的，他知道我掌控不了后宫，所以也不给我丝毫的权力，这一点他和姑母很像，公私分明。
　　顾氏废后之后，他册立了姜氏，一个平静温懦的女子，没有子嗣，他要的是后宫平和，无欲无争，册立的姜氏就是后宫的典范。
　　他对我从来都是温和的，我对他也依旧是悉心照顾。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顾氏的死状，和文炘的死状一样，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我无法若无其事地面对他，其实，我当时还想着，只要他能解释，无论都么荒唐，我都信，可惜，他没有任何解释，也不再来看我了。年岁越大，回忆起往事，就越是觉得罪过。我本想着过一个平凡简单的生活，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原来无论怎么做，都难逃应有的宿命。我似乎明白了辛后的话了，万事万物都有其兴衰规律，事情要是布局得太过周密百密无疏，那么命数一到会有更大的灾难；若是顺其自然，事情或许还有回旋的转机。就像我，终究还是逃不出宿命，我和他终究还是分道扬镳。
　　再之后，鹤影劝我：“夫人，当初先皇后也和您一样的困境，她死的可是她的亲生父母，您的祖父母啊！可最后，还不是放下身段主动和先皇帝求好！”
　　“祖父母？我当初只是以为是先皇后为了巩固权力而故意封锁消息，却不知她也是这样的无奈。”我叹道。
　　“当初是先皇帝封锁了消息，肃明皇后一无所知，还被林昭仪借此事来打击，肃明皇后也因此得了重病。肃明皇后也想查清缘由，却被先皇帝监禁夺情，故也不了了之。”
　　听了鹤影的话，我沉默了。是我对他太苛刻了，还是这个皇宫本就是冷情？
　　我翻看着《诗经》，仿造着《扬之水》写下《青玉》。《扬之水》原文是希望丈夫不要相信谗言而伤了两人情感，而我只想表达我原谅他的心意。我托鹤影转交给他。
　　青玉涟公主
　　青玉皎皎，不明我心，终鲜朋友，维予与尔，无信人言，靡忘德也。
　　寒笙哀哀，不解我意，终鲜亲戚，维予与汝，无弃誓言，靡寁（zǎn丢弃）故也。
　　残华凄凄，不遣我思，终鲜父母，维予与子，但忆痴言，靡疾瘳（chōu病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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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终前，我对贴身侍婢鹤影说：“鹤影，你替我转告皇上，我从来都没怨过他，他是一个好皇帝，没有辜负姑母的期许。如果让我来评价他统治的天下，那便是‘华’、‘和’，百姓富足安康，社会华美平和。”
　　我好累，终于能闭上眼睛永久休息了，终于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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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士侃曰：总觉得还应该交待一些人和一些事，这章通过涟公主来写赫连泽。其实原本这段是没有的，笔下的人物有着自己的轨迹。我知道很荒谬，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文中提到了夺情，说到夺情，我总是想到张居正，当时正值改革关键期，保守派虎视眈眈，张居正父亲也在此时仙逝，李太后和万历帝夺情，而改革派和保守派的人都纷纷抨击，成了张居正一生的污点，是张居正的无奈，也是世态苍凉、争名逐利的写照。这里我同样点明了肃明皇后被夺情，身在人世间有诸多的无奈和身不由己。我觉得，如果不是和父母关系很僵或是很冷漠，那么不能去看父母最后一眼、不能为他们送葬、甚至不能为他们流泪、为他们平冤明情，这对一个人来说是莫大的残忍。但是情势所迫，素月不得不放下这一切，强作欢笑，来迎接新的挑战。也正验了那句话“高处不胜寒”，到最后，权利的巅峰也就成了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