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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胭脂色 ...

  •   青年微微仰头,任由月色勾勒出眉目之间舒展的笑意,声音温和:“左金吾卫中郎将柳湛,幸赖相救,万分感激,今后是否可常于此处拜会姑娘?柳湛亦有心备薄礼以赠,不知姑娘可有所好,万望指点一二。”

      白晗端详着他,良久,终于浅浅一笑:“我喜欢听故事。”

      她扬手做了一个抛掷的动作,柳湛想也不想,应声接过。那是经灵气催生后绽放开来的迷谷果实,金色灯焰般发光的嫩蕊,映得薄膜花叶如同净水琉璃,表面不断流转着七彩交错的虹光,将周身见方之地照得通透。

      他小心地把果实收进香囊中,朝白晗一拱手,不再多逗留,转身提气奔入夜色,只剩下声音遥遥地飘散在风中:“改日定当携好酒与故事前来拜访!”

      柳湛想的很简单,不就是故事吗,爱恨情仇,风云际会,自己倒不出多少墨水,满大街的话本子还不足以唬得白晗这样的小姑娘心服口服。

      所以他才敢拍着胸脯豪情万千地许诺。

      他疾奔回皇城仗院,调集左右金吾卫的精英好手,将天水桥围得铁桶一般,连人带货当场拿下。又以“这伙人向来心机深沉狡猾,须令其彻底无反抗之力才能放心”为借口,把打伤自己的人揪出来,按在地上揍个半死,好好出了口恶气。

      然后连夜将犯人押送回详刑寺,叮嘱向来交好的少卿孙滔立刻审问,这才放下心,回偏殿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午市刚过,白晗正提着浮雕缠枝纹的小银壶给花草浇水,眼角突然跃入一抹鲜艳。

      “白姑娘早上好呀。”说着话的青年慢条斯理地踱步走进巷子,黑发披肩,张扬的晚霞色锦袍,袍角用捻银线绣出云霓图案,错落有致地铺了一半。

      他走近来向白晗欠身为礼:“姑娘的药当真管用,我瞧着疗效比太医署丞秘制的生肌散还好,所以今日就厚着脸皮找上门,还请姑娘不吝赐药。”

      “有故事,”柳湛指了指怀中那一叠书,又举起一只黑瓷小罐,“还有酒。”

      白晗歪着头打量这个一身浮夸香气的英俊青年,有些忍俊不禁:“柳公子这身衣裳真漂亮,入了夜怕是烛火都不需要点了。”

      柳湛把酒罐和书放在台阶上,接过白晗手中的银壶帮她浇水,听了这半揶揄的话倒也不脸红:“那我以后就当真常来,呆到入夜,帮姑娘省些火石钱。”

      他本来也没想穿这么打眼的衣服,可缉拿犯人忙到凌晨,返回铜驼坊的家宅太远,只能在仗院睡下,仗院里……

      其他衣服都送去浆洗,只有这一件,因为颜色花哨,平日几乎不穿,所以是干净的。

      白晗憋了憋笑,甩袖回屋:“宵禁已过,你在此留宿多少不便,亦于名声有损。”

      柳湛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名声是什么?我可向来不在乎那种东西。”

      “姑娘想听什么故事,是四方山川,水文地理,还是历史传闻,鬼神奇谈?”他把书卷摊在桌子上围成个扇形,兴致勃勃地介绍,又拎起其中一本,“这个,《大业江都遗事》,前朝炀帝巡历淮、海的往事,显仁藏娇,西苑尽侈。啧啧啧,金吾卫人手一本,值防夜漫漫,打发时间的好谈资。”

      白晗不屑一顾,杨广过鬼门关的时候她就窥视过记忆了。后宫有哪些美人,分别是哪些地方呈贡上来的,怀了什么目的,和美人之间又有什么夜半私语红袖添香醋意横飞的趣事,就连睡熟后喜欢说什么梦话,她知道的怕是比炀帝本人还要清楚。

      史书记载其美姿仪、少敏慧,白晗看来确实有几分风流倜傥的潇洒,在帝王里边,算是排得上号的美男子。这样的人间天子,死后都是被引路使恭恭敬敬地请入泰山君府中,喝喝茶,赏赏景,小憩片刻,待三界合议结果出来后,再看是入奈何桥投轮回台,还是赋得道机缘。

      柳湛这才发现自己把讨好美人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白晗所谓的“喜欢”,那还有另一层含义,就是见过大世面。

      看起来一个心思浅淡不到双十年华的小姐,市坊中出名的大部分志怪小说,竟都烂熟于心,还大有反客为主,给自己掉书袋的不良倾向。

      甚至于听到后来,白晗有些兴味索然,懒洋洋地趴在圆桌上,秀气的柳叶眉也皱起来,弯成了一个不太满意的弧度。

      彼时柳湛握着《西京杂记》,正读到“戚夫人歌舞”一条,高祖常拥夫人倚瑟而弦歌,歌至兴起,夫人每旋身而起,为翘袖折腰之舞,伴之以《出塞》、《入塞》、《望归》曲,后宫齐首高唱,声入云霄。

      叠枝灯树上的火焰被夜风吹得晃了晃,白晗突然撑起脑袋,意味深长地一笑:“世人只知戚夫人善乐器,又被吕后做成人彘。你可知戚夫人的怨气经久不散,在长乐、未央宫上空徘徊,每至入夜则杀人作乱,被害的宫女都剜掉眼珠,砍断四肢,状如人彘。吕后无法,广求天下能人异士,合力将她的身魂剥离,身体放于骨瓷酒瓮,魂魄则封进了一面鼓里。”

      窗台那株詹草抖了抖纤长的叶子,柳湛的心也跟着抖了一抖,被白晗笑得遍体生寒。

      “那鼓面是一张浸了九九八十一天鲜血的人皮,叫做人皮鼓。”

      正厅角落的青花缸里,养着一株瓣尖染了点嫣红的白莲花,不久前才生出一些灵智,刚想幻成人形,被白晗一瞪,瞪了回去。又有些委屈,划动水面与瓷缸边缘碰撞,传来细碎的涟漪声。

      昨日在天水桥畔,身带重伤,依然与犯罪分子斗得风生水起的柳中郎,不由得脊背发凉。

      然后呢?然后当然是柳湛痛定思痛,发愤图强,往白晗的小花铺跑得越发殷勤,搜罗话本子也越发如饥似渴。皇城的十六卫都传开了,叫做“中郎过处,寸草不生”,不约而同将自己多年的珍藏挪到更隐秘的地方。

      碰了几次钉子,柳湛也渐渐摸到一些规律,似乎但凡作者还活着,白晗就听得津津有味,但凡创作者已作古,白晗就听得昏昏欲睡。

      于是柳湛便利用金吾卫巡街之便,将洛阳十道十三街的文艺工作者名录尽收囊中,一周一次拎着好酒好肉上门收债。哦不,收故事。雷打不动,对方稍有疲懒拖欠,他就半夜翻墙撬门装神弄鬼恐吓威胁聚金吾卫众围殴,手段之恶劣,态度之嚣张,无所不用其极。

      幻境中的时间是如何计算,又是如何流逝的,朱颜和谢承音都不知道,只觉得眼前一帧又一帧,或清晰,或模糊,或快速,或缓慢,竟都是这样不断重复着的,对坐闲谈的画面。

      时而是明净灿烂的夜晚,青年手握书卷,白晗从红泥小风炉中拎起茶釜,为他添上煎好的第一道雨前茶。他呷了口茶沫,兴致勃勃地将女郎拉到身边坐下,一边叩着书页,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时而是春日闲寂的白昼,淡金的阳光热度和浓度都恰到好处,蔷薇、绣球、迎春像绢丝底上绣出的鲜艳织锦般点缀着后院。薄纱窗外,垂累的柳影随风晃动,把由浅渐深的碧色送入眼帘。

      白晗在二楼的卧房里对镜梳妆,高木架上放着一盆玉兰,此时也开得正盛,视线移到镜中的玉兰花上,描眉的动作就停下来。

      她伸出手摘下一片花瓣,娇嫩莹白的色泽,传来阵阵怡人的芬芳,小尖毫沾了点螺黛,仔仔细细地写着什么。

      楼下很快传来柳湛悠闲的呼唤,白晗扔下笔,踢踏着云头履跑下楼。

      身形带起的气流将花瓣扫落在地上,露出上面秀逸的乌丝小字,分明是一首乐府民谣的残章:春风宛转入曲房,兼送小苑百花香……

      “白马金羁去未返,红妆玉箸下成行。”谢承音忽然住了口,那样风格迥异,充满不详与哀伤的后半阙,让围观的四人都心里一痛。

      可柳湛是不会这样想的,他是所有误入洛阳古老而又胭脂色传奇的主角,平凡书生在黑夜行路中迷失方向,然后遇见独具慧眼的温柔美人。至于那美人是精魅还是鬼怪,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像是着了迷,脚步总会不由自主地向铜驼坊的方向走去,一次又一次推开那扇连绵雕花的木门,重复着那句说了不知多少遍的开场白,连嘴角俊朗又温和的笑意弧度都不曾变过。

      永远不知厌倦,永远不知疲惫,在女郎淡如晴空烟霭的风姿中无止尽地沉醉。

      苏崇翰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一些疑惑:“看得出来他对令姐是很情谊深厚的,最后落得两相背叛的惨烈结局,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你怎么知道他对姐姐是真的情深义重?人类的男子,最会骗人了!”朱颜不服输地反驳回去。

      这句控诉听来有些耳熟,苏崇翰沉默了一下,笑得颇有些无奈:“眼神啊,朱颜姑娘,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柳中郎看白姑娘的样子,是真正喜欢一个人,想要永远在一起的心情。和……”

      他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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