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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第二百二十二节 ...

  •   在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普通人,即便是寿终正寝,人生谢幕总结所需要的时间大概都不会超过20分钟,更何况文昆杰在壮年突然离世。如不是因亲眼所见他的名字出现在殡仪馆的电子显示屏上,程翕根本无法相信三天前胡穆清告诉自己的噩耗。
      “你听说了吗?昨晚Eddie离世了,据说是心脏问题导致的猝死。”
      那个令程翕胸闷气短流泪不止的夜晚终于过去,第二天阳光明媚干燥轻寒的中午,当她接到胡穆清打来的这个电话,反复说的一句话是:“怎么可能?我昨天下午才见过他,他甚至还因为气血足火力壮,所以这个季节在办公室里还穿着短袖……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
      就此,她永远不会忘记,在听到悲讯的一刻,独自站在熙熙攘攘的路边的自己双手和声音颤抖,眼中那些匆忙经过的车辆和行人变得有些模糊,却觉得马路上喧闹声愈发刺耳……
      虽然追悼仪式简短,但因工作关系,也因生前广结善缘,现场布满供应商、合作伙伴及亲友送的花圈,来参加吊唁的人非常多,以致整个灵堂显得拥挤,不过整体来说有序而肃穆。
      突然痛失丈夫、爱子、兄弟的亲人们情绪悲痛,嚎啕大哭。和其他来参加吊唁的人一样,程翕表情庄敬地朝这个三天前才刚见过面,随后就阴阳相隔,比自己还年幼几岁的同龄人的遗体三鞠躬。
      生命是一段从不期而遇到不忍离别地过程,而永别总那么让人猝不及防。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最后的告别,绝大多数人,因觉得与之相距甚远,想当然地认为还有大把时间留给自己去安排处理身后的一切。在这匆忙的时代,无数人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奔波和努力,又有多少人愿意停下脚步想一想,假如再也不见突然降临,自己是否还有遗憾,还有懊悔,还有不舍和不甘。人们在生活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因扬起的尘土而看不见一路的风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更不知道这一生的终点在哪里及何时时出现……
      程翕看着躺在棺木里那个年轻的,还没来得及发福的身体,那张还来不及长出一条皱纹的面庞,那一把来不及被岁月染白的黑发,再看看他脸上痕迹明显的妆容,想到三年前,刚新婚的他送给自己的喜糖,这个年轻人甚至还没来得及留下子嗣成为父亲。想到这一切,泪水从墨镜后面的眼眶落下,停留在脸颊上,变得冰凉,仿佛在提醒她,这不是一场噩梦……
      日落时分,程翕在坐在一间泰式风格的五星级酒店行政楼层大床房里。最近两年来,这间位于市中心的酒店被简霖列入其下榻的首选,这里距离程翕入住宾馆也仅有400米。比起周边众多闪闪发亮的高层建筑和火树银花的街景,这里的奢华带着与众不同的质朴和低调,所以在灯红酒绿中显现出难得的温柔、含蓄和优雅。
      窗外天色已晚,热闹华丽的霓虹灯争奇斗艳,房间内,蓝牙音箱里飘荡出玉置浩二沙哑的歌声,迅速弥漫到每个角落,令两天来沉浸在伤感和压抑情绪中的程翕渐渐放松和舒缓。在即将过去的这一天,殡仪馆和高档豪华酒店之间的巨大反差,以及环境的快速切换,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错觉,仿佛自己走到了通往类似宇宙黑洞的完全未知的世界,或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大门口,她惶恐而匆忙地往里偷偷看了一眼,又心有余悸地重新回到这个充满灯光、气息、味道、温度、灰尘和情感,纷繁复杂但暂时还属于自己的世间。
      电热水壶开关弹起的声音让简霖给自己和对方各泡了一杯红茶,用于缓解初冬的寒意,也让刚进入肠胃的晚餐能尽快被消化。
      “说真的,我这两天的经历就好像做梦一样,到现在我都还不能接受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他毕竟才只有35岁啊!”
      程翕倚靠在沙发上,冲简霖自言自语的同时,捧着温暖的茶杯,那温度让她得以确认,自己并没有身处一场噩梦中,这却又让她感到沮丧。对她来说,这几天似乎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所以,人生在世,当下的快活,才是最要紧的。”
      “是啊,谈到及时行乐,你的确是人生赢家。”看看百无禁忌的简霖,程翕露出浅浅的笑容。虽然这个多年的旧相识所持的三观,她未必认同,但不可否认,至少目前简霖够得上她自己的定义中的“此生尽兴”这四个字:“回想当年,我一天到晚苦哈哈地一边深陷各种办公室矛盾的泥潭,一边坑哧坑哧辛苦赚钱,还不舍得给自己花,你却对我说,觉得自己运气好,有一个顺从的老公,有一个慷慨的情人。那也就是大概是八、九年前年吧,那时候我不以为然,当时太年轻,多少有些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有工作能力,又勤奋努力,总觉得在公司看老板脸色比在家看男人脸色更高级,从老板手里拿工资也比从男人手里拿家用更硬气。时隔这么些年,亲眼目睹的加上亲身经历的,也多少领教了生活残酷的一面,今天想来,其实一切都不过是浮云身外物,人生既苦短又无常,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这么想来,真没必要给自己设限太多,眼前如果有想做的事情,就尽快去做。”
      “我给你讲讲我和老胡之间的事情吧。“简霖将茶杯暂时搁在桌面,起身一边说,一边换上让自己感到舒服的浴袍。
      ”在读大学的时候,我谈过一次恋爱,那是初恋。对方的家境不错,我家不但很穷,而且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的父母反对我们在一起,所以毕业后就送他出国了。后来,我进了弗林斯这家德资公司,当时的工作是给老胡当助理,没多久,就和他好上了。那时他满口答应我,会和老婆离婚。“
      “他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 程翕漫不经心地一边发问,一边仰头看着换好浴袍的简霖朝自己走过来。
      “是个从农村出来,离过婚,没读过什么书,长相气质也非常普通的家庭妇女。但每个人都有微时,她和老胡就相识于微时。其实老胡也是从最底层一路做上来的,不过因为是名校毕业,起点肯定比我高。当年他还是穷学生的时候,他老婆在一家美容院打工,两人认识之后,因为他老婆已经出来工作赚钱,他还在读书,所以老胡有一段时间在生活上还要靠他老婆接济。他们俩结婚的时候,连婚房都是租的。“聊到这里,简霖摸了摸自己的茶杯,觉得还是有点烫,便再次放下,继续说:”后来我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出手,于是就让自己怀孕了。“ 相识十年来,这是简霖第一次摘下没心没肺的面具,向程翕完整讲述自己的过去。十年来,程翕始终也想不明白,心智如此这般成熟的女人,却为何总是主动向自己提及她的隐私,更何况自己对这些并没什么兴趣,也从不主动打听。难道是因为她需要一个倾诉的窗口吗?还是担心自己看不起她亦或是不认同她?可关键是,自己认同与否,是否看得起,这对她重要吗?何况自己对这一切并没有任何看法。
      ”那他还是不愿意离婚吗?“
      两人相识之初,简霖便已婚已育,不过还未一夜暴富,所以程翕一直以为,简霖是在婚后才与胡英哲开始这段婚外恋。出人意料的情节多少让她终于开始对简霖从前的经历感到有一点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句。
      简霖轻轻摇摇头:“一直以来,他老婆的姿态都非常低,后面到了明知我这个人的存在,也装聋作哑和隐忍。那时,也许是因为感念自己贫贱时对方的不嫌弃,也可能是因为怕背上抛弃糟糠之妻的负心骂名,他决定和老婆生孩子并且继续过下去,此后,他就想法设法逼我离开公司,那段日子,全公司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不过,我咬牙坚持了下来。”
      即便看不到简霖的眼神随着谈话内容变得有些感伤,两眼开始有点发直发愣,程翕也能体会那是何等艰难惨烈的场面,她忍不住问道:“那当时你为什么不离开那家公司呢?”
      ”以前我只知道自己穷,直到和老胡在一起,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穷,简直是赤贫。而当时我已经失恋了,不能连工作都失去。”
      “天下又不是只有那一家公司。”程翕觉得自己无法理解简霖这种一棵树上吊死的执着。
      “好单位,不是那么容易进的,好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更何况我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学历文凭和过人的才能。后来,我让家里人和朋友给我安排相亲,从认识到领证,还不到一个月。生下儿子后,我再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恢复到产前的容貌身材和状态。这时,老胡回来找我,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此刻,程翕终于明白平日被简霖挂在嘴边的逆袭从何而来,于是,她淡淡地问道:”你不恨老胡吗?“
      ”有段时间我非常恨他,可后来想想,人都是逃避责任的,人也只会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所以觉得那时候他也没有不对,我能理解当时他想摆脱与我的关系。人嘛,要尽量让自己好,就不要总想别人对自己不好的地方。”
      “我还是弄不明白,既然他老婆是个没读什么书长相不咋地的离婚农村妇女,他那时候也没有孩子,要说离婚也不是太难的事情,为什么他还会抛弃你,想逼你离开公司呢?”
      ”人,要在别人心目中有地位,那就要让自己有价值。那时的我对他来说,除了是个想摆脱的麻烦和想推卸的责任,能有什么价值呢?况且那时候,我还年轻,既又不识趣也不可爱。“
      回忆起往日的爱恨恩怨,艰难心酸,简霖从始至终语调平缓,云淡风轻,就好似她正在诉说的,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经历。她用轻描淡写地语气在充满柔和舒适灯光的房间里,描绘着一幅如野兽派风格的荒诞画面。程翕静静地听着,不再发问。
      “前几年,有一次,老胡生病住院,随时要有人看护。我整日整夜在医院陪着,其实他老婆也主动向他提出来要在医院陪床,但他不愿意。结果,他老婆执意要跑去,看见我在那里,很无奈又绝望地对他对说了一句:’你能不能把我当个人。’老胡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极冷漠地说了一句:’没有人不把你当人,你首先要自己把自己当个人。’当我听到这句话,从那时起,我对自己说:’今后,我要做一个无心的人。’”
      说到这里,简霖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感情色彩,那是几分唏嘘和惨淡。
      “如果谁以为一个女人,仅凭跟一个男人睡过,那个男人就会给那个女人大把钱花,这人就是脑子进水了。我和他各自有倒账的公司,有次公司内部开会,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我,为什么必须从我手头的公司走账,因为我先前从他的移动硬盘里知道了他倒账的所有内幕,所以当时我很淡定地回答他:’原因和经南昌的那家代理签协议是一样的。’他立刻就不说话了。从那之后,我才能赚到大把大把的钱。不少男人嘴上都说女人太现实,其实和女人比起来,男人的现实程度可谓有过之无不及。我和他出差,晚上约甲方出来应酬,他明明看见我被人上下其手,占便宜揩油,却一副视而不见,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不愿意得罪自己的金主。我也就是一个三流大学的大专学历,老公也不过一纸中专文凭,我们两夫妻凭什么过上今天的生活,凭什么拥有今天的一切?难道他会不知道吗?难道他会想不到吗?他的一个朋友的老婆曾经和他关系很亲密,这些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人生在世,所有能长久维持的关系,都不过是各取所需。说到底,其实,每个人都只不过想自己过得好一点而已……”
      在简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眼神中的嗔怨也渐渐变浓的时候,她条件反射地再次看了看手机,向飞扬依然没有任何回复。于是,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期待当太阳重新升起时,能收到自己盼望的信息。
      程翕发现,聆听完这番诉说,自己除了轻叹,竟无言以对,不觉此时窗外已夜深露重时分,她选择道了一声“早点休息”,起身离去。
      夜间飞驰而过的汽车引擎声有些稀疏,站在交通灯路口,程翕感受到高楼大厦林立又五光十色的街景表现出与白昼的浮躁截然相反的沉静。茫茫夜色中,浩瀚的天幕下,这座城市显露出难得的谦卑,那一盏盏自大的华灯貌似掩盖了星空的壮阔,可它们的内心仿佛非常明白,自己实则不过宇宙的尘埃,无比渺小且转瞬即逝。这份谦卑让她突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全、平静与踏实。站在初冬夜晚的冷风中,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她看着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明黄色路灯,悄悄对自己说:”新的一年,快点到来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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