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源之水》灰白长桥

92、片刻等待

　　短暂的希望后到来的是更为深刻的失落。夏的目光扫过正在乐曲中翩翩起舞、面具下露出的嘴角微微上挑的贵族们，神情未变，却在心中不住叹气——在此刻的场合，他不能将自己内心的情绪流露在脸上。
　　那名剑士就跟在自己身后。虽然在露台看到他的那一刻，夏的心中的确闪过片刻异样的悸动，闪烁过片刻怀疑，因此才临时打主意要求以树枝代替剑交手，实际则是要寻找机会揭下那张面具。
　　擦身而过的一剑，夏同样有过自己的考虑——如果那位剑士在自己露出破绽后毫不留情地将自己击倒，那他便会彻底死心。如果面具后的是凯赛尔，以他的性格必定会让开，自己也就有了机会。但费劲心思击下面具后，露出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这也符合逻辑，菲尼尔伯爵正是受到来自辛特兰某人命令、发出对凯赛尔通缉的委托人，这其中没有任何其他插曲，因此他不可能、也没有理由返回去雇佣原本是要通缉的凯赛尔作为自己的侍卫。凯赛尔更是不可能自投罗网，他虽然木，但不傻。
　　大概是自己离开那名剑士太久，看到一位气质相似的人便自然而然地有些心存侥幸吧……
　　夏回到“蒙特尼尔”面前，故作姿态地别开目光，表现出似乎两人之间依然有些隔阂。
　　“这是殿下的私事，我便先不多谈了。”菲尼尔向着黑衣剑士点头示意，后者便重新站到了他的身后。他带着剑士离开，去了别的地方。夏回头望了一眼，但又很快回头，望向埃诺克。“白玫瑰”夫人微微笑了笑，扯了些毫无意义的场面话后便离开去与其他贵族交谈了。
　　经过这串漫长的插曲，贵族们也已经沉浸在舞会中，无暇来搭理其他人的事。埃诺克与夏总算如愿以偿地获得了片刻合理的、不会被怀疑的交谈时间。
　　“怎么了？刚才你在上面的露台么？发生了什么？”
　　埃诺克现在心情还不错，但身旁的夏一脸阴郁。这样的神情自然最好不要被其他人看到，因此夏与埃诺克径直走向了边缘的的甜点长桌，假装是在挑选点心。
　　“我在怀疑，菲尼尔身边的那个剑士就是……凯赛尔。我对他有种怪异的感受。”
　　“看样子并不是？”埃诺克挑了挑眉毛。
　　夏将自己刚才所做简短地告诉了埃诺克，说到击中面具，却看见面具下是陌生面孔时，神情难以掩饰地透露出了悲哀。虽然那样的神情很快就淹没在伪装的平静下，但埃诺克依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瞬间。
　　也是啊。渺茫的希望突然出现，又立刻破灭，想必对他的打击不小。埃诺克这样想着，少有地安慰了一句：“还有希望。至少等我们离开聚会，我们能够去调查菲尼尔书房中发现的那封信件的来历，藉此寻找其他线索。”
　　夏闭上眼，点了点头。片刻后，当他的眼睛重新睁开时，已经看不到刚才的神情。
　　“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再过一会，菲尼尔伯爵就该展示他的‘珍宝’了吧。”夏皱了皱眉，重回正题，“书信上所说，要一次盛大的演出。几乎可以确定，被放在那个盒子中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外，我还有些在意的是本该出现的那些‘入侵者’。”夏继续说道，“按照我们的判断，他们应该是贾卡尔侯爵的人手。以我对贾卡尔的了解，他有不小的可能会亲自出现在这里，但我并没有熟悉到能够在戴着面具的情况下辨认出他。”
　　埃诺克摩挲了两下自己的下巴：“直觉看来，他们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或许……就是那件‘珍宝’的出现。贾卡尔应该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情报，因此正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夏点头：“这里戒备森严，即便能突破侍卫与佣兵的保护，要冲到菲尼尔的面前也还需要时间。实际上如果是为了刺杀他，那么最好的时机不是稍后，而是在舞会开始之前才对。毫无疑问，贾卡尔要的并不是菲尼尔的性命——
　　“对一位贵族而言，名誉、势力、财富、地位，这些才是最重要的事。如果要破坏，必定是从这些地方开始。”
　　他沉默片刻，又继续说道：“反过来想——菲尼尔究竟要做什么？问题在于那件宝物——如果那只是寻常物品，那么聚会就会正常地结束，什么也不会发生，这自然不能被称作‘表演’。一场‘表演’需要观众的互动，有很大可能……那是会对在场的所有人造成影响的什么物品，因此菲尼尔才想尽可能聚集更多的客人。
　　“贾卡尔在等待‘宝物’完成它的任务，而后再让他的人手冲击菲尼尔的宅邸，以达到他的目的。但为什么这样做就能对菲尼尔的名誉、地位形成伤害？
　　埃诺克摇了摇头：“我们知道的太少了。现在即便推测再多也无济于事，最合理的做法是确保我们自己不受到那件物品可能会带有的某种影响，在那之后再根据情况做出应对。”
　　“如果能弄清整件事，自然最好；但最不济，要保证我们自身的安全。”
　　夏突然面色古怪地看了埃诺克一眼：“说起来……我们在菲尼尔的书房就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最早只不过是想离开聚会，却莫名其妙地走到了现在的情况。”
　　“呵呵，是啊。”埃诺克同样撇了撇嘴，“但也正应如此，有了看清菲尼尔目的的机会。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对他的目的没兴趣。”夏哼了一声，端起一杯葡萄酒。
　　“你最好还是选这个比较好……”埃诺克飞快地取了一杯淡绿色的果汁，换走了夏手中的酒。他可是记得很清楚当初夏在抵达索德雷克时一杯即倒的模样。
　　夏喝了一口果汁，因为酸味皱了皱眉：“我们的推测，或许应该让‘白玫瑰’夫人也知晓。现在看来，她与我们互相利用，利益相同，站在同一边。”
　　“我同意。这件事我们稍后去做——比起这个，有件事我有点好奇，刚才在舞蹈的时候，是因为我说的那句话冒犯你了么？我想矛盾还是必须要说清楚，否则或许会成为隐患。”埃诺克耸了耸肩道，“所以虽然可能会让你感到有些不快，但我还是提了出来。”
　　夏虚了虚眼，挪开目光：“的确，是因为你的那句话。然而究竟那时候的怒气出于何处，我现在也有些无法记起。那时候的感觉……似乎是触碰到记忆深处某件糟糕的事。你不用为此太过在意，我想应该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原本就心情较差，因而一时有些失控。”
　　“是这样么？”埃诺克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夏，才耸了耸宽阔的肩膀，表示明白。
　　这之后，乐曲又变换数此。“白玫瑰”、西海公爵夫人迪米莉在埃诺克与夏隐晦的告知中也得知了所谓的‘珍宝’存在问题——此前她对此只是猜测。她又前去与贾卡尔侯爵有过一番交谈，言语中察觉贾卡尔侯爵其实同样对此知情。
　　贾卡尔侯爵不仅仅是知情，应该说他对菲尼尔伯爵的计划了若指掌才对。不久前提前离开的两位贵族正是由他派来传递消息的接应，而此时，属于贾卡尔侯爵的一只隐秘队伍已经守候在由雇佣兵看守的菲尼尔宅邸后花园外，小心地隐藏着，等待时机。
　　菲尼尔伯爵同样有数次相当明显的动作。他身旁的侍卫长离开过一次，他自己同样寻找借口、离开过中央大厅，但没人知道他究竟去做了什么。
　　贵族们看似只是在大厅中愉快地交谈、或是在舞池中飘荡，但究竟是否有人在暗中计划什么，这都不被大多数人知晓。大厅中的舞会明亮欢快，而无名的阴影就在这样的表象下游曳不止。这里聚集了如此之多的上层贵族，自然而然，舞会渐渐也就变成为了贵族间斗争的狭小缩影。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些准备被引燃的瞬间，等待着菲尼尔伯爵取出所谓的“珍宝”。
　　如愿以偿，一声清脆的钟声响起，时刻已至。
　　音乐缓缓安静，贵族们也都已经停下了交谈与舞蹈，缓缓聚集向大厅中央。菲尼尔伯爵再次走向交错阶梯，只是这一次他身旁侍卫长的手中多捧着一只装饰精美的黑色盒子。
　　菲尼尔嘴角带着笑容，似乎低声与身旁的黑衣剑士说了些什么。能够看到剑士的脸上划过一丝惊讶，而后便离开了菲尼尔伯爵身边……一步步走向夏与埃诺克。
　　他的目光中明显地带着慎重，显然不是擅长隐藏自己情绪的人。他的手动作细微地向着剑靠近了一些，步伐稳重，最后停在了面色如常的两人面前不再有动作，但他的意图早已表露无疑。
　　“原来如此。”埃诺克低声说道，“他早就已经发现了，却谨慎小心，一直等到现在才派你来看住我们。”
　　他的话语很轻，但足够让夏听到。已经重新戴上蓝灰色狼面具的剑士看见了埃诺克嘴唇的细微颤动，默默将手搭上了剑柄。
　　“看来他有信心，一旦那件‘宝物’发挥其效力，一切就都会落入他的掌控中。因此他才会将原本是贴身侍卫的你派来封锁我们的动作。”夏同样压低声音说道，“看样子……‘白玫瑰’夫人的要求，是没有办法完成了。”
　　那位戴着玫瑰面具的高挑女人此时就目光锐利地看着两人。她想必也很清楚，埃诺克与夏身份暴露，那么彼此之间的短暂“同盟”立即宣告破灭。现在她要解决的是如何解释在经过数次交谈中都未能发觉她的长子“蒙特尼尔”是由他人伪装，如何洗清帮助埃诺克与夏进行身份伪装的嫌疑——虽然这是事实。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在两人说出任何消息前让他们消失，这样一切就只凭她来描述了。
　　另一边，戴着黑猫面具的贾卡尔侯爵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菲尼尔的动作。他的手似乎是下意识地在摩挲着颈部的吊坠，但那只是伪装。
　　菲尼尔伯爵终于到达交错阶梯正中，侍卫长将黑色盒子放在了仆役预先准备好的展示台上，开合方向朝着众贵族。菲尼尔伯爵微微一笑：“聚会已经抵达尾声，我将会向各位展示我曾经说过的珍宝。希望今天的宴会，能让诸位印象深刻。”
　　印象深刻，这算是一个贵族们常用的赞美词。它不该由聚会的主人来使用。仅仅从菲尼尔的话语中，不少人便已经察觉了异常。菲尼尔将手抚上黑色方盒的环扣，在这一瞬间，所有该爆发的，都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