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源之水》灰白长桥

79、莲之城

　　凯赛尔用手略微拨开过低的兜帽边沿，暗色的眼瞳映着河流与街道交织的城市。建筑大多采用暖色的涂料装饰着墙壁与屋檐，藤萝鲜花冒出阳台，探视着下方的河道。这里的屋舍高而明朗，充斥着活泼的生机。
　　无论是平缓河道上安静飘荡的夏莲，还是手中拂过的小舟边沿上用蓝色涂料绘制的装饰花纹，都提醒着他……他已经离开盘踞大陆中部的雄狮之国辛特兰的疆域，来到了陌生的异乡，湿润而温和的南国奥拉。
　　视线扫向身旁，乔拉一如既往兴奋地四处张望。无论是度过沼泽之城时，还是在航向南方的船舶上，她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
　　燃烧平原上尼克罗姆的追击似乎就是阻拦他们离开辛特兰的最后一次劫难了。火焰席卷平原，焚烧了一切，他们的最后一点踪迹也被抹去。凯赛尔带着乔拉穿越东南沼泽，从东南沿海登上往来南北的商船。在海岸码头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插曲——凯赛尔在离开王都时几乎算得上身无分文，更何况南北战争期间乘船的价格也水涨船高，他们不可能支付得起高额的乘船费用。乔拉提议在夜晚偷偷潜入货船，等到了海上，以凯赛尔的武力——水手们也不能把他们怎样，只能任由他们搭着免费的航船抵达奥拉。
　　没有其他办法，他一定要去南方……凯赛尔甚至有那么片刻考虑过乔拉的提议——但如果这时答应，那么之前要求她不去偷盗的坚持就都变成了欺人的空话，何况那也违背了他的处事守则。他正陷于两难时，突兀地被一位穿着旅行装束、仆从打扮的年轻女性招呼。她正从船上缓缓走下，目光中透出喜悦与惊讶。而在她身旁，站着一位面容温和、五官英朗的商人男子。凯赛尔很快认出，那是商人乌鲁，还有他曾经的女仆麦拉。
　　曾经在一切的开始，凯赛尔就是跟随着他的商队穿越深蓝山脉，前往红之城。在国度的尽头，他又一次遇见了他们。乌鲁告诉他，商人总是要懂得规避危险，抓住机会。战争开始的年代，两国之间的贸易中能获取的利益增长了数倍。因此他来到了东南，购买了自己的船只，在这短暂的时间已经在南北往来数次。他从未忘记在深蓝山脉中凯赛尔与那位魔法师的帮助。
　　自然而然，凯赛尔与乔拉终于得以乘坐他的商船离开辛特兰。陆地渐渐远去，海浪将巨木造就的船拥入怀抱。波涛上，即便是平时看来宏伟的船也变得无比渺小。同样是在乌鲁的商队之中，同样是要去往陌生之地，一切如此相似，又不同……那位灰发的法师下落不明，再也不会像那时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但他也不再犹豫迷茫。虽然不知夏究竟在辽阔南方的何处，但隐约中，他总觉得，他走着正确的路。模糊的灰色身影徘徊在远方，像一座迷雾中的灯塔。虽然看不见灯塔所在，但那坚定而明亮的光却已经穿透黑暗，指引着迷途船舶的方向。

　　河上木舟停靠在一处行人往来的河岸，两人走下小船。莲之城的东部是河港密布的海岸区，建筑毗邻城中河道，大多低矮简单，通常是渔民的居所。西部则不同，河流在人为的修补与扩宽下尚未分岔开支流，三道互相平行的河道贯穿城市区。大部分城市居民都在这里生活，也能在这里找到大多数城市所共有的行业。
　　“这就是南方……”乔拉仰着头四处张望。屋舍都装饰着温暖的灰白橘红或是色调灰暗的粉色，道路旁植被的叶子宽大厚重，还有生长在河畔的乔拉从未见过的、由枝干向下衍生出丛须的高大乔木。那似乎是它们的根须，格外彰显着树木的存在感。
　　凯赛尔安静站立了一会，感受着与辛特兰截然不容的潮湿空气。他看向乔拉：“我们终于来到南方了。你有什么打算么？”
　　“当然是四处游历，走遍这个国家，然后继续向南，直到无路可走为止。到那时候我就回辛特兰，和那些没出息的酒鬼们炫耀炫耀我在南方的见闻，看他们有什么话说。”
　　“你一个人么？”
　　乔拉轻快地眨了眨眼：“当然不是了！我不是跟着你么？”
　　“可是……”凯赛尔目光里带着些无辜望向乔拉：“我有要做的事，没办法带着你悠闲地四处游荡。”
　　姑娘摊了摊手，俏皮地吹了口气，额头前垂下的几缕头发欢快地扬起：“你要怎么找到他？你有任何线索么？”
　　凯赛尔沉默着没有回答。当然没有，甚至他都不能确定夏一定在南方。一切的开始甚至只是因为乔拉煽动性的几句话，还有他那迷雾般的丁点感知，相信着他那个重要的人在遥远的南方。
　　“也许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四处打听有没有人见过那样一个灰色头发的青年。毕竟那样的发色在二十余岁的青年之中应该相当少见才对。”乔拉提议道，“如果是那样，你也只能在南国四处旅行、寻找他的消息了。而这……正好也是我想做的事~”
　　“或许可以通过占卜的方法……”凯赛尔思虑道。他想起曾经与夏一同在辛特兰西北荒原的布洛克莱克见到的精通占卜的法师伊莱萨，夏就是依靠他才确定了洛维妮的位置。
　　只是在辛特兰行动对他来说已经危险重重，何况要逆流而上前往西北边陲；再者如今都已经来到南国奥拉，他是不可能再见到一次那位法师的。
　　一幅画面划过记忆——那是伊莱萨为夏在占卜中选出的三张牌。[高塔]，[力量]，[命运之轮]。
　　天启日那颗从天而降的光辉陨石，辛特兰王都狮心之城的动乱……这一切都是命运之中注定的片段么？轮盘不断旋转，永不停息，没有人知道变幻莫测的命运会将他们带向何方。
　　“以前在辛特兰的酒馆听他们说过，奥拉的法师根本就只懂得变些戏法。”乔拉撇着嘴说道，“不过……开酒馆的家伙们总是知道的特别多。我看我们该去酒馆问一问这座城市里有没有特别擅长占星术和各类占卜的法师，说不定还能找出一个够厉害的。”
　　凯赛尔略作思考——似乎也只能如此了。非贵族或军人，平民想要得知什么消息，或是寻找什么人，往往都只能通过消息通达的酒馆主人们。许多街头巷尾的情报，即便是贵族的眼线也不见得就能知道。
　　凯赛尔张望片刻，拦住了一位身着装饰华丽、浅黄色纺纱材质长裙的小姐。对于凯赛尔对附近酒馆位置的问询，她没有半点要回答的意思。他只是瞧了两人一眼，便飞快地离开了。视线多在这两个身着破旧斗篷的人身上停留一刻——似乎都不是她所能忍受的。
　　“不管在南还是北，有些事情都不会变。”乔拉不出意外地说道。明明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口气却故作成熟。
　　凯赛尔不多说什么，又走向一位正扛着一箱货物、穿着亚麻背心、看上去已经步入中年的男人。
　　“请问，附近最近的酒馆在哪？”
　　男人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语气沙哑低沉：“看不到我很忙么？”
　　“喂，一句话而已，你也不愿意说吗？”乔拉有些气愤地迈出一步，想拦在男人面前，却被凯赛尔一把捉了回来。
　　男人的眉毛缓缓收缩，不悦的神情浮现在已有些皱纹的灰暗脸上。
　　氛围变得有些锐利，乔拉和劳务中的男人带着敌意相互对视着。然而不等两人说出下一句话，一个人影突兀地从角落冲出，撞在正在运送货物的男人身上。他显然早有准备，从失去平衡、正摔落地面的男人手中夺过了那箱货物，飞快逃离，甚至不忘趁机在男人的腿上重重一踏。
　　男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倒在地面。乔拉一下子傻了眼，愣愣地不知该做什么。她下意识地看向背后，凯赛尔总会站在那里的。然而这一次，身后早已没了人影。
　　事情发生的下一刻，他就已经冲了出去。抢匪的目标不是他，因而他并无危险预感——但哪怕只是一瞬间，也足以让一位顶尖剑士做出应对。即便不激发斗气，他的速度也远超不懂得武技的常人，夺走箱子的人只跑出数步便已经被他追上，一拳打翻在地，箱子也重重地摔落，碰撞出沉闷的声响，显然已经有些松动。直到此时，周围的路人才做出反应，或是惊呼，或是在附近谨慎小心地围观着。
　　凯赛尔迈开一步，似是无意地站在箱旁。被打倒的同样是个男人，脏乱棕发，身材中等，正飞快地从地面挣扎爬起，眼中带着惊慌与恐惧，四肢动作都凸显着对面前突然一拳将自己击倒的高大男人的防备。
　　“……滚开。”凯赛尔眉头皱起，从嘴里吐出一个极短的词。
　　男人朝着地面啐了一口混血的唾沫，冰冷的眼瞳深处映照了凯赛尔的身影与面目，飞快地站起，粗暴地推开四周的人群，转入了街巷。凯赛尔一直看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提起那只箱子，缓缓走回中年男人面前。
　　乔拉此时已经在检查男人的伤势。他已经不再继续挣扎，略微平静了些。疼痛带来的汗水浸透了衣物，面上也已经沾满汗液。
　　“他的小腿骨骼似乎折断了。”乔拉抬头望着凯赛尔说道，“刚才的那个混蛋做的。你不该就这么放过他。”
　　凯赛尔摇了摇头，看向男人：“你还好么？”
　　男人的目光有些复杂。他咬了咬牙：“我自己能处理。”
　　“这不像是自己能处理的伤势。”凯赛尔摇了摇头，又看向那箱货物：“这些东西要送去哪里？”
　　“那里面是什么？”乔拉好奇地询问。
　　中年男人已经支撑着坐起，小心翼翼不让受伤的腿受力。
　　“你们不需要知道。”他声音沙哑地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让我分心，那个该死的家伙也不会得逞。走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乔拉大叫了一声，“如果不是我们，你以为这只箱子现在还会在这里吗！？”
　　男人别开目光，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声音。
　　“你现在断了一条腿，如果不尽快处理，也许你下半辈子都没法像常人一样行走。”凯赛尔语气平静地说道，“况且——那个家伙随时都可以回来，下一次可就没有人会帮你把箱子夺回来了。”
　　男人低垂着头。凯赛尔的话语很简单，但都是事实。他当然可以桀骜地赶走这两人，但那样做的代价却并不是他所能承受的。在这座海滨城市，底层平民的生活从来就没有选择。
　　半晌，他才低沉喑哑地说道：“……这些东西是要送去教堂的。具体是什么，我并不知晓，但他们说绝不能让里面的东西提前被看见。…… 我为之前的话道歉。拜托你们……帮我把它送到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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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
写了一章，虽然不是周三周末，但反正现在也没规律，直接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