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源之水》灰白长桥

104、战场边缘

　　“站住。”
　　士兵已经在短弓上搭上了箭矢，指向围墙外正靠近大门、骑着马匹的两人。他们身后还跟随着一辆由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高大男子驾驶的运货马车。
　　“不要再靠近了。”
　　“我们由莲之城的宁静教堂派来。”
　　两人中披着灰白斗篷的一人回应，“运送必要的祝福圣水和药品。”
　　“牧师的队伍半月之前就已经抵达了。”塔楼上的士兵压低了目光，“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一侧，带着兜帽、棕色披风的男人突然扬了扬手，一道微弱的光芒闪过。下一刻，一柄匕首已经钉在了那名问话士兵一旁的墙面，其上穿着一支卷轴。
　　士兵吓了一跳，看向三人的目光有些变化。他取下卷轴，但没自己拉开，而是递给了一旁刚刚登上塔楼、抵达围墙上方的士官。他自己并不识字。
　　“这的确是教堂的文书。有主教身份的印徽。”军官瞥了城外的三人一眼。
　　虽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到前线来，有些可疑，但他不想担上违逆之罪的风险。地区主教在战争时期，还是有不低的话语权。再说只不过三个人而已，即便居心不轨，在军营里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放他们进来。”士官说道。
　　他摆了摆手，随后便准备自己去见一见那三人。他又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到了现在，也没必要那么在意了。”

　　这里只不过是位于战火平原边缘的后方营地。之前奥拉的军队取得了一些战果，交战线应该已经被推到了更前方。这里被用于隔离民众、物资中转，以及处理一些重伤、无法继续作战的人员，还有从前方运回的死者。
　　刚走进打开的围墙大门，灰色斗篷的青年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白色劣等布匹包裹着的躯体一路排布，数量多得让他有片刻怀疑，是否是刻意做给探子看的。那些裹尸布上有些透出暗棕色的血迹，有些干净得离奇。空气中飘荡着的古怪焦糊气味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运货的马车被停在一旁，凯赛尔没说话，从车夫座位上离开后站到了夏的身边。
　　那位士官已经来到了三人面前。
　　“牧师们都在前方。”他说道，“货物送到这里就够了。我们会派人继续向北面运送。”
　　“稍后，我们会自己送去前线。”夏望着面前田垄般起伏排列的尸体，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道。
　　“看到这样的景象后，你们还是想去么？”
　　士官低声笑了笑，道：“前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大致也能想象。不停有重伤员和死者被送回来，我们运去了多少粮食，前线就运回多少尸体，身体上遍布我们此前很少见到的伤痕，或者说裂口。像是烧灼、断肢……我知道那是辛特兰的魔法师做的。”
　　他摇了摇头，“现在哪怕是派去运送物资的士兵有时候都回不来。”
　　夏微微皱起眉头：“那么那些前去支援的牧师们呢？”
　　士官面色一沉，没有说话。
　　埃诺克与凯赛尔相视一眼，他们都经历过不少战役，很清楚这样的神情代表着什么。
　　“我看得出来，所谓的教堂任派只是你们的幌子。不过我也不在乎这么多，你们想要去前线就请自便吧。”士官摆了摆手，“你们大概也是现在唯一还想去前线的人了。”
　　他转过身去，自顾自地走开。
　　凯赛尔走到还在包裹、处理尸体的一群后勤士兵不远处，头盔遮住了神情。
　　那名死者身躯较为高大、相比奥拉的平均体格要健壮许多，红色乱发，身体上纵横交错无数伤口，都已经干涸、不再流血。他的胸口凹陷，一片焦黑，像是有什么东西曾经在那里炸开，夺走了他的生命。
　　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双眉紧蹙:“追寻魔法的意义在于探索，不在杀人。”
　　“你让我想起阿兰兹雅说过的一些话。”
　　埃诺克微微转过头，夏能感觉到他是在看着自己。
　　“她说了什么？”
　　“呵呵……那时候我们遭遇到荒原的豺狼群袭击。当然，她没花费什么力气就解决了战斗。她随口提过，即便是这样凶恶残忍的野兽，杀戮也只可能是为了掠食，或是自卫。不过人却不一样，随便找一个理由，都可以对同类下手。”
　　“这并不是什么严谨的言论。”
　　“当然。”埃诺克点了点头，“我只是觉得，有时候，生命确实太轻了点，抹去的时候，察觉不到重量。”
　　“你在蛮荒之地杀那些人的时候，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么？”
　　埃诺克听着大笑了一声，伸手飞快地在夏的脸颊捏了一把，然后便朝着凯赛尔走去了。
　　“看来必须现在就出发继续赶往更北面了。”夏自语道，没理会埃诺克的动作。
　　北部的战局显然已经在法师工会的介入中急转直下。对于“灼之光”提斯妮丝和毕德尔，夏自认还有些了解，以他们的为人，按道理是不会允许法师们参与战争的。他们应该很清楚，生命面对魔法的冲刷时，会有多脆弱。
　　他们离开外围封锁线，直接在荒原上、车轮与马蹄所碾压出的痕迹上行走，一点点接近北方。树木、灌木，甚至连荒草都在减少，细碎的骸骨、金属的残片，辨认不出的污迹却在一点点增加。
　　那封印有地区主教的信件是伪造的，但此时他们手上拿着的盖着后方营地那位士官印章的通行证却足够真实。那名军官显然已经不怎么在乎，在检查货物的确是正常的物资后便十分随意地放行了。等到将那些从宁静教堂“强行”带来的东西送达，他们就能获得短暂的合理活动时间。
　　天色已经开始有些变暗了，此时原本应该是围在炉火旁、享受晚餐的时间。
　　埃诺克从马匹的行囊中取出了准备好的肉干，丢给余下两人。他们都沉默地吃着，恢复体力，没做交谈。
　　没人知道等他们抵达前方营地时会看到怎样的情形。或许士兵都还在营地，并未交战；也或许辛特兰的军队已经在冲击、摧毁奥拉的营地，前方只有混乱与狼藉。
　　以三人的实力，并不会有太大危险。至少寻常的流矢剑刃是没办法打破斗气的防御的，而夏虽然失去魔法、无法点燃斗气，但毕竟有相当的剑术，自保没有问题。
　　但如果要在那样的混乱中救出冒失冲动、跟着费恩到了前线的乔拉，或许就没那么简单了。
　　至于费恩……既然有“刺客之王”乌罗塞尔跟着，按理也应该不用担心。
　　又过了一会，营地的帐篷与木制围墙、交叉木樁已经隐约能够看到了。
　　“看来情况没到最差地步。”埃诺克一边眺望一边说道，“有篝火的烟雾。大约也在晚餐的时间。”

　　“这边，再来两个人！帮我把他翻到侧面！”
　　乔拉维持着手中的神术光辉，回头看了一眼。弗伦斯纳先生正在处理中午的大撤退中回到营地的伤者……说实话，那种伤势应该已经不能算是“受伤”，或许叫损坏比较合适。
　　那个躺在血迹遍布的床铺上的男人体格十分健壮，皮肤偏棕，红发上沾着颜色更深的深红大片污迹。毫无疑问是与奥拉一同作战的魔族人。现在的战场上，他们是优先救助的对象……牧师们当然也倾向于偏袒同属一族的奥拉人，但一个魔族人在战场上能发挥出匹敌十人的力量，而救助时难度却与常人无异，这也是事实。
　　那位披着染血白袍的弗伦斯纳牧师是从中西部的“阶梯之城”费尔伦特被派来支援前线。他的治疗方式与乔拉认识的其他牧师差别很大，似乎会先进行一些必要的处理，像是剔除碎骨、直接切除无法再生的损坏内脏，再由神术治愈的力量进行恢复。虽然他的手段看上去无比血腥，根本不像是大部分人所熟悉的牧师形象，但似乎效果比直接用神术治疗要好得多。
　　不过即便如此，尸体的数量还是在不断增加。伤员太多了。
　　乔拉回过头，看着面前已经意识模糊的负伤士兵。他的右手已经被切除，这是军队中的后勤军人帮忙处理的。焦黑的痕迹从肩膀的断口向着脖颈蔓延，更大区域的皮肤在烧灼中脱落、坏死，这让治疗神术收效甚微。
　　他一直模模糊糊地念着某个名字，眼中只有迷茫。又过了片刻，他突然转过头，像是清醒了一些，望着身边年纪尚小、打扮成男孩的姑娘，努力和蔼地笑了笑。这之后，便不再有动静了。
　　乔拉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咬了咬牙。再睁开时，那个男人已经被两名力气较大一些的士兵抬走了。他会被送上运尸马车，送去后方，或许会被烧成灰烬，再送去家乡；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因为庞大的尸体数量而不得不直接在战火平原附近直接掩埋。
　　一名有些陌生的牧师走到乔拉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去休息一下吧。这种地方原本就不是你这样年轻的小牧师该来的。”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穿过忙碌无比、人与死者飞快地搬来又送走、声音焦急而烦躁的治疗营帐，在帐篷外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蹲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该想什么。这里只有能让人理智崩溃的压力、无数伤者的痛苦□□，还有浓郁不散的绝望气息。
　　他们已经有过一次撤退了。那一天，十几个人影突然在军营不远处的天空出现，等到有人察觉时，天空中已经凝聚起了数不清的巨大火球，接着便没有一丝怜悯地悄然坠落，爆炸的轰鸣盖过了人的声音。之后，由一名蓝色披风骑士所带领的轻骑兵队伍冲击了营地的中央营帐，虽然被一定程度上阻挡，但不少关键将领都受到了袭击，死伤惨重，一些计划情报也被夺取。
　　听士兵们所说，如果不是因为有数支仅由魔族战士组成的游击队伍已经深入前方，袭击制造混乱，来的可能就不是骑兵队，而是主力步兵了。以军队现在的状态，恐怕抵抗不了多久。
　　到现在，营地帐篷因为魔法师的袭击而大约只剩一半，已经向后转移了近百里；士兵的伤亡略微好一些，但留下了大量伤员。而且……当时那些魔法有很大一部分是朝着牧师所在的营帐发出的。
　　乔拉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一些。那时候形势还没这么糟糕，她没有在牧师营帐，而是去了较为安全的一侧，正找军队中的厨师聊天。等到她在混乱中借着曾经的敏捷身手赶回，那里已经连成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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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两章分开有点难受，合着又太长，就一起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