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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延年 ...

  •   重阳很想告诉她们,李延年是好看的。

      比如他此刻手里磨墨,青石压着柔软的宣纸,用蘸饱了诗意的素笔,在流年里随手写下一行青鸟,一行珠泪。

      “薄雾浓云愁永昼……佳节又重阳……东篱把酒黄昏后……人比黄花瘦。”

      他袖管卷起来,露出一节瘦削的小臂。平展的冻石书桌就在对着院子的那片窗下,占了大半的房间。他家里的那株枣树生长得遮天蔽日,伸入窗子里的几条绿枝,犹挂青果。临街的则是一扇很小的窗户,模糊发毛的玻璃嵌在石灰墙中央,看过去就是另一个世界。他不常打那片窗往外看,因为很像一扇囚窗,而且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后来这么说,没有告诉她关于那场漫长而专注的注视为何而起,以及他眼睛里没由来的雾气。他不说,重阳也不敢问,因为很有一点自讨苦吃的嫌疑。

      以后重阳总是来这里,有时和夏之也一起来,更多时候就是自己。李延年这里有很多书,他不让重阳带回去看,开玩笑说怕她有借无还。重阳一点不介意,知道他害怕寂寞,就和她害怕夜晚一样。这样他们就在小屋子里读书,李延年永远在重阳来之前就已经在书桌前端端正正地坐好,他腿脚不方便,很少挪动,倒是重阳,一会儿靠在李延年的旁边就着书桌看,一会儿倦了就趴到李延年的藤床上看,有时什么也不看,就在他这里补作业。李延年看见她写字就笑,说你这字是狗啃过的吧,太难看了。重阳说我写字算我们班可以的了,你没见关越他们写的……李延年笑得咳起来,说你还真学小狗崽儿耍赖呀,过来我教你。他手握住重阳肉肉的小拳头,告诉她轻松点,别太用劲儿,写字要想行云流水。程姨端着碟用白瓷盛好的鲜荔枝进来,看见重阳老费劲儿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打趣说我当时还寻摸着这姑娘多厉害大胆,直楞楞地就往人家家里闯,原来克你的人在这呢,可不是自个找上门来的!行了行了,你俩一会儿再用功吧,我特意集上买的,北方这时节荔枝可不多见,剩一个我都不行你们。

      重阳一听这话赶紧从李延年胳膊底下钻出来,把碟子从程姨手里接过来送到李延年跟前,嘿嘿笑着说,“师傅您请用”。

      “嗯,乖徒儿,再给为师剥一下吧。”
      “好呀!”

      “师傅好吃吗?我刚才剥的时候没洗手。”
      “……你给我出去!”

      最后却是程姨笑着掀帘出去了,你们这两个活宝啊……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重阳想起来还是会忍不住微笑。那些轰轰烈烈的不一定刻骨铭心,反而可能由于太过伤惨而被下意识地遗忘,然而只要与那个人有关,越琐碎,却往往越清晰。

      每一年伸进李延年窗子的枣枝都会缀一两个果子,重阳不来的时候李延年就看护那几颗枣子,长长的细竹竿驱散那些偷食的鸟儿,厅堂上择菜的程姨依旧包着紫红色的头巾,进进出出,对楼上的李延年说中午吃韭菜虾仁馅的饺子,馋死重阳那个小丫头片子。

      “程姨,等重阳来了再做虾仁的吧,咱们先吃韭菜鸡蛋的。”

      “嗳,你不早说,我都把虾剥洗好了,这天儿东西可吃不住放。”

      李延年把竹竿从窗外收进来,笑说程姨,您是大厨,您看着办,不过到时候作证,我可是替她争取过了的。

      “好好好……真是,延年,连夏大夫都没你宠她”,她想想又笑着叹道,“真是,宠女儿一样。”

      后来重阳为这事儿念了李延年十多天,那可是虾仁啊,这么个内陆小村子,又不靠山,又不吃水的,他们怎么忍心把她给略过去呢?有一天李延年给她念得没办法,从抽屉里拿出一枝莲蓬,剥给她吃,素净的莲子被他一粒粒地放在重阳的手心里,李延年低头的样子非常专注,不是第一次看她那种专注,眼睛里没有雾气,也没有哀伤。骨节鲜明的手指顺着青色的纹理撕开莲房,就是满袖芙蕖香。她忽然说“师傅,给你背首诗吧”,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他笑笑,把没剥完的莲蓬搁到重阳满捧莲子的手上,说师傅也给你背句诗吧,“却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重阳,我解得切不切,可还应景?

      她抬头,看见那样细碎的波光映在石屋顶上,不知何来。

      她指着院子里艳烈的红,问,
      “师傅,你看那凤仙花开得好不好?”
      “开到荼蘼,花事自了。”李延年看着她,那么平静。

      重阳慢慢红了眼眶。

      “我偏不呢?”她忍着泪强说道,“你不是教过,‘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他摇头,说重阳,我也教过你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怎么不记得?那不过是个故事,你却偏偏当了真。

      她终是哭了,
      “李延年,你骗我!你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你说情不知所起!你说人当如纳兰至性长情!你说你从不撒谎!”

      她满脸都是泪水,那个人还在她的眼里,可是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明明近在咫尺,又像远如隔世。

      李延年说,“重阳,我累了。”

      窗外一只花雀狠狠啄伤了一颗枣子,她送给他的沙漏在窗边安稳流尽最后一粒朱砂。重阳看着这个眉目宁淡的男人,忽然遍体生凉。

      原来他倦了。

      她想起来那个人守在窗边时眉眼里深刻的孤独,想起来他捉着她手时的含蓄,想起来,很多并不静好的时刻,他执了支素净的笔杆,依旧能够自圆其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并不苛求走近他的每一个生命,可是也不愿意他的孤独于人有碍。他只是百无聊赖的时候,闲看那扇从不接近的窗口,望见长街索漫,白日将尽,茕茕孑立的少女孤影,让人心疼。荷粉的小褂给棉衣撑得皱起来,一排铜钮间有更大的,深红黯淡的椭圆,好像给风吹涨了。
      他的确居高临下,也的确曾俯视过那个温柔谦卑的灵魂,以为她和众生别无二致。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他再想不到这里藏着一场,花月正春风。可是再骄傲的人,只要从囚窗里望一个女子,对这个女子来说,他就是等待的囚徒了。那样寒冷的黄昏,重阳攥着把鲜洁的槐花走进一扇陌生的铁门,要把它们送给那个用满眼的雾气长久凝视过她的男人。她倚在西风里,问一株古槐是不是千年以前,相似的黄昏,也有一个同样的女子走进了一片苇地,或一道柴门,想着再往前一步就是一生,清浅的脚步里写满了慎重,只为了要遇见一个素未谋面,却早已注定的男子,哪怕非我良人。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因为我一开始,想的就是,永以为好也,又托付得那样慎重,所以你说厌倦了,又怎么行。

      那些古树寂寞地荣枯,云起云散的时候,重阳就想起李延年。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也难来,有能力浪迹天涯的是她,空庭里叹春欲晚的,也是她。故事是这样潦草,浮生一大白,她喝了一生中最多的酒,只是要记住一生中最爱的人,她在酒里下满了捣烂的桑葚,只希望明天醒来,有一个烂醉的清晨。她远走他乡,烟花爆裂在异常渺远的黑夜,此刻故事可以缓一缓再谈,因为她静静地纠结了一个夜晚,欢愉里,寂静里,听见血液于脉管中和缓流淌,才忽然明白她想李延年,只是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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