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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延年 ...

  •   “那樣瑣碎嚴酷,又那樣尋常自然。”重陽站在窗邊往外看著,心裡有一點悲哀。孤單的一輩子,想來以後也不會改變。人來到這個世上的時日越短,要的東西越少,可以抱著她所有的東西保留一點尊嚴。長大了就恐怖了,一本書一個故事是不夠的,第三個人又是多餘的。所有説出來的都不值得銘記,所有藏得好好的也都不像深情。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要是她不是她,要是她換一點心思,要是她再卑微些或是更高傲些,都不會有這些事。她有一天一定會死在那條路上,人來人往不熟悉也不會注意,不知道這個人心裡是如何想的。不知道她在一個夜晚或是一個午後扮演了何等可笑的角色,不知道所謂屈辱,所謂自討苦吃。

      太悲哀了反而流不出眼淚。誰都可以,連這樣的說法都說得出口,祇不過因為不曾費心。
      她記得問過司徒玄,為什麼老是罵她。

      “我不是誰人都駡的。”他説這話的时候模棱兩可,是那些男子們慣使的技倆,也不是專為騙她,不過是自私作祟,沒法替旁人想那麼多。

      其實這話認真計較起來是傷人的。她一直想説个無傷大雅的謊話,比如説問他為什麼對我這麼溫柔。她想像他一開始會説“我也不知道啊”,過後想一會儿,又歪著頭笑笑跟她説,“可能是因為你表現得比較在乎這份溫柔吧。”

      不過沒機會了,故事應該到此為止,所有不被愛,不被理解的孩子早該離開。這個世界對他們太過分了不是嗎?我們為什麼要活著,你不要跟我説我們生下來就是如此,不可選擇。什麼事都要有個緣由的,你告訴我吧,為什麼。說完這個問題什麼都不算重要了,生亦何歡死亦何懼,因為知道為何生,所以不懼死。
      被愛,我就可以活下去,我就是為這麼簡單微末的理由而活的,以愛換命,從不吝嗇。

      常想遇見的是寶玉就好了,他的愛那麼多,總會有一點曾經分給過我,多情似無情呢,三妻四妾又怎樣,大紅燈籠高高掛起來,不怕笑不成。

      李延年。
      从来没有人看见过李延年哭的样子,就连他双腿断掉的那一天也不曾。夏庄的长街上终日黄埃索漫,车马稀疏过去,会卷起蒙蒙的烟气。重阳就是在一阵茫茫的黄埃中看到那双眼睛的,透过临街的二楼的窗户往下散着,目光分成一缕缕,在空荡长街上投下巨大的,看不见的蛛网。重阳抬眸的一瞬才同这个人的目光对上,可是她直觉这个人已经看了她很久,像是要穿过躯体,看出灵魂那样专注而漫长。

      街角传来两声短急犬吠,她猛咳了几下,才醒悟过来并不认识他。夏庄不是她的家,她来这里是为了看望父亲和祖母,给妈发觉了是要骂的。思及此她转身割断了那道目光,却被身上松垮的书包重重坠了一下肩膀。她把纤细的书包绳往肩上靠了靠,揉揉眼睛,就快步向街西走过去了。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走得那样快,明明多呆个两三秒也不会误了什么事,但是就是走了,就是那么快,没功夫想也没力量停下。

      她跑到一扇木栅门前,弯下腰来微微喘气,酸枣枝和竹柳条筑的篱笆密得伸不过手去,院墙里一株老槐笔直生长,浓密的冠盖如云,在泥地上印下一个个铜钱大的影子。她低下头来,却嗅到身上残留的牛奶甜香,是了,早上妈在火炉上给她热了红糖牛奶喝,因为她像所有小孩一样嗜甜并且不喜欢牛奶的那股怪味。这让她有点愧疚,妈不喜欢她来这她知道,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来,什么事都是要学的,学不来,就只好被骂。早几年她话说不利索,常常恨得妈要拿手在她背上狠拍一下,拍得一个趔趄,拍出了满脸泪也憋不出她一句话,“你是个死面拧的丫头啊!”,妈又是叹气,又是恨。“我让你跟你那个不成器的爹学哪!”

      重阳不吱声。

      “行了……别在我家里呆着了……”

      重阳还是不说话,妈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从哪来你回哪去吧。”

      妈从梆硬的红格子沙发上站起来,单手死命地推着她的肩,一下比一下凶狠,嘴里不住地嚷,“走呀!走呀!”。

      重阳的棉袄棉裤把荷粉的小褂和苜蓿花一样绒紫的裤子撑得皱了起来,上身圆圆的铜钮之间有一连串更大的,黯淡深红的椭圆,好像风给吹涨了。

      她把身体绷得紧紧的,以为别人推不动呢,但是最后所有劲儿都没用上,整个人却木桩子似的一寸寸往后摔着退,好像古代招亲的小姐从楼上抛下来的绣球,那种用粉缎子块凑好的布疙瘩,笨笨的,有点棱角。所有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有多圆滑多不要脸,清明打她她一定扭脸就跑,但是她做梦也想不到妈会打她。

      妈打着打着就哭了起来,脸是软的泪是暖的,手是狠的。

      重阳想我再硬一点,下次你还推得动吗?试试呗,唔,老是推我左肩,我往前顶她就推不动啦!

      诶,她这次推的时候费了点劲儿,效果不错……
      又推我右肩……没关系……有变化才有意思嘛……
      她想着想着就咧嘴笑了。妈冷眼看着她。
      外婆在院子里那棵歪脖树底下纳鞋底,针涩了就在头发上擦擦接着纳,过堂底下窝着给崽子们喂奶的云叇,剥净了粒的玉米棒埋住了它身下十一只灰绒绒的小奶狗,埋得深了的小家伙就发出“唔唔”的反抗的声音。
      有一个鲜艳的布团子滚进了它们家里。
      重阳抱着云叇,把脸埋在它黄色的皮毛里,冰凉的水痕把油光水滑的毛沾成了一缕缕。云叇扭过脸来想舔舔她,被她抽噎着推开了。

      “别舔我,脏。”

      后来妈找到她的时候,就看见她搂着云叇睡在玉米架子堆里,那十一只小奶狗被她挤得都摞了起来,挨挨攘攘的阖上眼,纯是一条条会呼吸的小肉。

      但说不清的事她一定会做,不要让她做什么事就好好说清楚,来是她的事,不来才干净,可是不来什么都会跟她没了干系。她很小就知道喜欢一个人就得尽力和他攀扯关系,不然什么也剩不下,连眼泪都是苦的,涩的,难堪得像塌了面的素三鲜包子。里子好有什么用,样子不行,就什么也不行了。

      重阳一看见那满头银发的老妇人从扇墨绿掉漆的门里出来,便大声呼唤起来。

      老人穿着件灰蓝的碎花襟子,容长脸儿,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整整齐齐,清瘦的身量使人一望而知年轻时是个难得的美人。重阳小时不觉得,略大了些发现自己长相也不随一向清瘦的祖父母,倒是随了母亲那边的圆脸和矮小。有一回她从新打的柜子里翻书看,偶然瞅见顶格上露出节宽长的朱金书脊,在一堆医书里塞得奇紧。瑟瑟的沾灰的手指把那四方的扁块抽出来,却撑不住一下子坠了下去,大堂里没有地火炉子,又阔敞,她站在绑着黑棉布的高脚凳上,静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悲凉。

      原来是本相册。

      第一张是彩色的,黑的衣裳,绿的玉米秧,白的太阳帽,还有隐隐的青色的连山。年轻的女子搂着个娃娃站在春天的玉米地里,微笑着。那作物只及她胸口,可是颜色深得不行,像画水彩用的笔洗里的水,暗得什么也看不清。白天里有一种鬼气。

      这不是她应该看见的东西。妈跟她的第一个孩子,拿着相机的应该是父亲,那个时刻她是鬼,隔了这么多年看过去,看那个没有她的朗朗乾坤,还是隔着道冥河,隔着条忘川。她知道疼,知道冷,可是在别人的日子里,她不言语就是片虚空,言语了,依旧是个什么也不懂的人。她睁开眼睛,就总拿自己当人。

      黑白片里才有她,也不是她。那个人笑得太灿烂了,黑白里笑出了灿烂,众星拱月似的被围在中间,穿着她永远不敢上身的白衬衫,高蹈的马尾,露出一排八颗牙齿,是真好看,没心没肺地冲她微笑。

      她认出了这个人,鼻子忽然就酸了,那些说不清的岁月,是怎么把她变成了她,又把她变成别人的呢?不是没有温柔的。她记得每一个望着窗等待的夜晚,扑扑的寒风把暗白的窗纸扯来扯去,夜光下窗棂的阴影投在缝纫机上。老是让她觉得外面有无穷无尽的妖魔在哀鸣,常常心惊胆战着进入了梦寐,而那个人推门回来,没有一次会把她惊醒。

      她有时会想,小孩子是不能见到夜晚的,他们的双眼还没来得及蒙上,看见了黑暗,就一生也无法忘怀。告诉孩子们的话只能是这样,白雪皇后的镜子碎片,仍在世间飘荡。

      有一片镜子落到她的心里了。

      重阳手中抓着一大束槐花,洁白如玉的花瓣纷纷落入口中,被清甜的津液融化,最后连唇角都有香气。临走前祖母在她衣兜里塞了一把糖,她赶紧剥了一个和着槐花放进嘴里,坚硬的糖块搅动着柔软的槐花尸体,清浅的花朵味道就给一股浓烈的果香压过去。她正换牙,给妈知道肯定气死了,到时候一个糖也不会留给她。

      不知道怎么就又走到了那扇窗下。

      乡下人家的门白日里没有关着的,重阳到这里就停了。正如当初她找不出离开的理由,现在她依旧找不出停下的理由,只是觉得没力气想也没力量走下去了。

      她踌躇了一会儿,便走进那高大的铁门,去寻找那一双眼睛,寻找一个眼睛里有雾的人。尽管稍显冒昧。

      一棵歪脖枣树下,一个包着紫红色头巾的女人正洗着衣服,她略惊讶地望着重阳,“小姑娘,你是谁?”

      “我是重阳,夏之也的小女儿。”

      “哦,夏大夫是你妈妈对不对?她有什么事?”
      重阳摇头,“她没有事,是我。我想找一个人。”她用手指着二楼,“一个住在那里的人”。

      包紫红头巾的女人冲她摆了摆沾满泡沫的右手,并不回答。只说,“姑娘回家去吧,你娘找不找人该着急了。”

      说完转过脸来,也不再理她,手里搓洗着一件月白的衬衫,宽肩细纹的样式,像是个年轻男子的。

      院子里的影壁前摆着几盆长势很旺的凤仙花,树间挂着些似红非青的圆实。重阳手里的槐枝被她攥得掉了皮,蹭在手心里是几道淡绿的汁液。始终非常的寂静。

      最后她说,“婶婶,打搅了”。

      转身时候忽听得楼上传来一道极为温醇的声音。

      “程姨,让她上来吧。”

      该怎么形容李延年。重阳那个年纪还分不出所谓美丑,也以为所有人都分不出美丑,不过是被一些曾经也分不清的人告诉了,于是记住了,再告诉后来人。其实她不知道,所有的人一开始就把美丑分得清清楚楚,老了反而模糊不清。她们说,这个男子是好看的,他们说,这个女孩是好看的。她问她们什么是好看,一个女孩告诉她,好看就是让你觉得赏心悦目,让你从看到的第一眼到最后一眼,都不会感到厌倦,让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见到又忍不住微笑,那样的人,就是好看的人。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用手指刮刮她的鼻梁,呐,小傻瓜,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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